1
若不是小忆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徐莲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李兰珍。
小忆是徐莲老公方凯的私生子，李兰珍生的。
方凯死了二十年了，李兰珍自己配型不成功，找遍了中华骨髓库，也没有合适的，现在只剩徐莲的女儿月月和小忆还有点血缘关系，这是小忆唯一的希望了。
李兰珍跪在地上求徐莲，给她磕头，额头撞得咚咚直响，比电视剧里演的还夸张。
徐莲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脸上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心里却像沸腾的开水，上下翻滚，片刻不停。
“你走吧，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和你孩子的死活与我无关。”
李兰珍抱着徐莲大腿不撒手：“莲姐，我求求你帮帮我吧，看在方凯面子上，你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
不提方凯还好，一提方凯，徐莲感觉结痂多年的伤口又被人冷不丁扯了开来，疼得她气都喘不匀。
徐莲吐了口气，把脸扭向电视机，继续装作漠然的样子。
李兰珍开始动手抽自己耳光，一边抽一边忏悔：“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勾引方凯，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破坏了你的家庭……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孩子无关，求求你帮帮小忆……”
李兰珍打的很用力，两边脸颊很快肿了起来。
徐莲转过头来看她：“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真的知道错了……”李兰珍哆哆嗦嗦哭。
徐莲仰起头，声音干燥喑哑，像枯萎的花朵的边缘：“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晚了？”
2
徐莲和方凯是相亲认识的，当年的方凯，人高马大，五官俊朗，走路带风，给人第一印象是气场强，有钱，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大哥。他90年代初就开上桑塔纳了，那年月，这条件在十里八乡都算顶尖的。徐莲第一眼就相中了他。
方凯也看中了徐莲，那时候的徐莲漂亮活泼，开朗大方，扎条大长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条美人鱼。
人人都说他们两个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婚后一年，徐莲生下了女儿月月，然后把李兰珍放进方凯厂里做会计。
徐莲和李兰珍从小一起长大，既是闺蜜，也是表姐妹，是她当年最信任的人，徐莲让李兰珍做会计帮忙管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让她帮忙看着方凯，别出什么幺蛾子。
但她万万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李兰珍监守自盗，出了个最大的幺蛾子。
徐莲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那几年她一直围着孩子转，厂子她很少去。李兰珍伪装得很好，在她面前莲姐长莲姐短的，向她汇报方凯的工作行程，认真负责，有鼻子有眼。
徐莲从没怀疑过李兰珍。
女儿三岁时，方凯回来和她谈离婚——李兰珍怀孕了。
徐莲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她的三观瞬间崩塌了，地动山摇，比地震还厉害。
方凯说，他也不想离，但不离不行，李兰珍掌握了他公司做假账的证据，不离婚，她就去举报他，这事可能会让方凯坐牢。
徐莲哭着骂，坐牢就坐牢，鱼死网破才好，就算让方凯坐牢，她也不能便宜李兰珍那个贱人。
方凯骂她自私，只想着自己，一点不顾他死活。
徐莲要去找李兰珍理论，方凯拦着不让去，李兰珍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是个男孩，徐莲看出来了，什么做假账，什么举报坐牢，都是假的，事实就是方凯想要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儿子，他宁肯和自己离婚，也要给李兰珍一个名分。
徐莲肺都要气炸了，性格刚烈的她甚至想开车去把李兰珍撞流产。
那段日子真是过得兵荒马乱，李兰珍怀着孩子，有恃无恐，步步紧逼；徐莲铁了心鱼死网破，打死不肯撒手；方凯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进退为难，焦头烂额。
那天李兰珍打电话过来要方凯陪她去医院产检，徐莲拦着不让去，又和他大吵一架，吵完架方凯喝了酒，出门开车奔上马路，一个小时后一头歪进路边野地，当场把脖子窝断，死了。
男人就这样轻易解脱了，留下两个女人，随她们怎么折腾。
方凯葬礼上，李兰珍挺着大肚子来了，她跪在灵前哭得伤心欲绝，徐莲扑上去打她，骂她，踢她，咬她……诅咒着，发泄着，像头丧失理智的雌狮。
人们费了好大力才把她俩分开。
徐莲虚脱了，趴在地上呼嗤呼嗤喘着粗气。
人群嘈杂，徐莲被自己沉重的呼吸压得直不起身。
可是这样的发泄又有什么用呢？方凯的风流债已随着他的死亡一笔勾销了；而李兰珍根本无所顾忌，打骂她只能损坏她一点皮毛，根本不足以平复徐莲心里的伤和恨。
徐莲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这对狗男女拆得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3
此后二人再未见面。李兰珍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传闻她带着个拖油瓶还是找了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没几年就嫁进城里，吃上了商品粮，日子过的十分滋润。
而徐莲则没她那么好，方凯死后，她患上了轻度抑郁症，她不再相信婚姻，不相信男人，更不相信爱情。她从不交朋友，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把自己心门锁死，性格变得暴躁乖张，动不动就对人发火，发完火又痛哭流涕，像个神经病。
她不擅长做生意，方凯留下的厂子没多久就被她关了，为了谋生，她在一家小工厂找了份会计工作。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徐莲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却把自己日渐活成了一抹孤独的，悲哀的，可有可无的影子。
若不是小忆生病，李兰珍来找她帮忙，徐莲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坏女人。
4
要救小忆吗？这个方凯出轨的产物，害她半生蹉跎的孩子。
徐莲脑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她没理由帮李兰珍，这是她的报应，孩子死了，她甚至该放鞭炮庆祝。
另一个说，孩子是无辜的，毕竟是条人命，如果不帮，后半辈子良心难安。
“十万。”半晌，徐莲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向李兰珍提条件，“我要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另外……我要你进入家族微信群，为当年的事公开向我道歉。”
李兰珍一下子愣住了。她想到了徐莲作践她的一百种方法，唯独没想到徐莲会直接开口跟她要钱，别说十万，现在她连两万都拿不出。
她知道这是徐莲对她的惩罚和报复，可是她能不答应吗？
她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由于跪的时间太长，腿麻麻的，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动起来，像被无数根针扎。
“好，可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徐莲用眼神死死将她锁住，仿佛想把她盯出个透明窟窿来。那一刻，李兰珍只觉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任她宰割罢了。
5
做配型那天，徐莲去了医院，第一次在病房见到了小忆，小忆已经成年了，清清瘦瘦，白白净净的，活脱脱一个方凯的翻版。
李兰珍笑着帮他引荐：“这是你莲姨，这是你月月姐。”
小忆笑着朝徐莲和月月问好：“莲姨好，月月姐好。”
徐莲瞬间就泪目了，跑到走廊上平复心情。
李兰珍追出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莲姐，我先给你一万定金，孩子现在正需要钱，剩下的……容我些日子。”
其实那时徐莲根本没在想钱的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凯，如果他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李兰珍，没有小忆，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地。
“莲姐……你看行吗？”李兰珍的声音满是讨好和祈求。
徐莲假想的美梦瞬间被她打破，烦躁地大声冲她吼：“知道了，把你家地址，门牌号全都给我，告诉你，你别想赖，要不我现在就带月月走。”
李兰珍被她凶得满脸通红：“放心，莲姐，我不会赖的。”
徐莲白了她一眼，想这都是李兰珍欠她的。
6
猫捉老鼠似的游戏，徐莲还没玩够，检查结果就出来了，配型并没成功，小忆病情恶化很快，不到两个月就走了。
不知为何，得到消息那一刻，徐莲并没有想象中复仇成功般的快感，反而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狠狠疼了那么一下子。
没了吗？那个小方凯就这样没了？
李兰珍一定痛不欲生吧，一定哭肿了眼睛，恨不得替孩子去死吧。
她会不会后悔为方凯生下这个孩子？她会不会想不开跟着一走了之？她会不会意识到，其实事到如今她自作自受，最终伤害的是她自己？
不行，她得去看看，她心有点慌，有点乱，有点急切想知道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的矛盾。
最重要的，她想看看李兰珍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狼狈的鸟样。
李兰珍家是在一个城中村，徐莲打了出租车七拐八绕才找上门来。
是租的房子，装修简陋，墙壁上了大白，地上连地砖都没铺，只贴着一层仿木地纸，有些地方已经翘起边儿来，看着像一道道老旧的伤口。
徐莲一下车就泄气了，李兰珍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这就好比你本来趾高气昂要去找人干仗，到了之后却发现对方还没开战就已经怂了一样，简直就是扫兴。
“你老公呢？你家不是条件不错吗，怎么住这种地方？”
李兰珍给徐莲倒水，她瘦了，但精神比想象中好，并没那么狼狈，或许她对小忆的死早有准备。
“早就离了。”
“怎么离的？”徐莲来时想好了一箩筐刻薄话，但进门看到小忆的遗像，看到李兰珍家里这副破败景象，她突然说不出口了。
李兰珍凄然一笑：“过不下去就离了。”
“哦。”徐莲小口喝着水，想原来传闻并不可信，原来她并不比自己过得好。
“为了生小忆，我跟家里闹翻了。嫁给我前夫前，他一直跟我说他很有钱，谁知嫁过来才知道都是骗我的，根本没钱，还家暴，那方面……也不行。我怀过几次孩子，都流产了，可我每次一提离婚，就又怀孕了，日子就这么一直过着，直到小忆得了白血病，他反而哭爹喊娘跟我离了……要是我当年能多生两个孩子，兴许小忆还能多几分希望。”李兰珍说起往事眼圈有点红。
“你这是被骗了，这什么男人啊？你眼光真不行。”徐莲没来由为她抱不平，语气像家长训小孩子。
李兰珍苦笑：“我知道。”
“你也就抢别人男人在行，真要自己找，就找个混账王八羔子。”
李兰珍被她训得脸红了。
“你有本事抢男人，怎么没本事把自己男人调教好？”徐莲觉得教训她特别过瘾，好像心里一直淤积了一堆东西，突然通了一样。
不知不觉，两人就把话说开了，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李兰珍做了蠢事，徐莲又是教训又是开导，但一点心机也没有，纯粹就是怕她受骗，被欺负。
徐莲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她也不再端着了，李兰珍炒了俩菜，拿出一瓶白酒，两个女人干脆坐下喝了起来。
一瓶酒很快见底。
李兰珍举着酒杯说：“莲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自己。其实……挺不值的。
“当年我怀了小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体质不好，打掉孩子可能会终身不育，我就犹豫了。后来孩子在我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就有了感情，再后来查出是个男孩，方凯更舍不得我打掉了。早知道现在是这个结果，当初还不如……”
李兰珍声音哽咽，徐莲愕然。
半晌，她问：“后悔生小忆吗？”
李兰珍摇头：“不后悔，能做的我都做了，这就是小忆的命。”
徐莲又问：“那你后悔当初跟方凯不？”
李兰珍答不上来，一脸苦笑。
跟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7
徐莲知道她是后悔的。
如果当初她不曾招惹方凯，如果她不曾背叛她们的友情，或许她们的人生都不会像今天这样苦。
可人生没有如果，大多时候它甚至毁于瞬间的决定和无常的因果。
沉默了一会儿，李兰珍又说：“莲姐，当年的事，真的对不起。”
声音低而喑哑，那一刻，两人离得很近，李兰珍眉头轻锁，光照在她脸上，徐莲看见她眼角爬满了皱纹，身材单薄，瘦弱的肩膀像一截子枯树枝，没有半点水分。
光阴流转，青春流逝，生活的苦难已经带走了当初那个鲜活饱满的美丽女孩儿。
想想自己如今其实也如她一般的苍老落魄，徐莲心口像塞着团棉花一样，赌得慌。
李兰珍这句对不起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曾经的背叛，甚至不是为了跟徐莲道歉，她就是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自己的岁月，对不起和徐莲的友情，对不起原本该是美好的人生。
徐莲不知该说什么，继续不依不饶抓着不放，抑或原谅放下，各自解脱，两者她都做不到。
徐莲轻声叹了口气。
李兰珍说：“莲姐你放心，说好的钱，我依然会给，该道的歉，我也会道。”说完像是一言为定似的，一仰头把小半杯白酒闷了。
徐莲也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喝了，喝完起身拍拍她肩膀，转身走了，
李兰珍追在后面叫她，她却越走越快，装作听不见。
李兰珍不知道徐莲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徐莲意思是算了。
8
徐莲是真的算了。
李兰珍又去她家找过她几次，有时带点钱，五百一千的，好像真打算还够她十万为止。
徐莲总是淡淡的，她把那些钱收了，但从没用过。
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些钱。
李兰珍进入家族微信群，公开道歉了，亲友们都撮合俩人和好。
徐莲不置可否。
随着小忆的死，她和李兰珍之间的爱恨情仇好像突然成了空中楼阁。
她没那么恨李兰珍了，然而和好如初显然还不是时候。
不过有句话李兰珍说对了，其实这一切并不值得。
诚然，方凯和李兰珍都背叛过她，她是受害者。
但方凯和小忆已死，李兰珍和她也为此事蹉跎了半生，他们所有人都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世人皆苦，唯放不下最苦。
而有时放下不是原谅，就只是算了。
曾经，她背负了太多，李兰珍也背负了太多，也许一切早该结束。
那么不如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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