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汉

小时候村里冒出来个疯子。

对我们一群小孩而言，那时候的疯子就相当于现在有些人见到抑郁患者一样稀奇。村里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能玩的都玩腻了，这个疯汉便成了我们的研究对象。

疯汉头发奇长，像家里擦锅头的抹布一样肮脏油腻。他的上衣和裤子粘在一起，硬邦邦的像极了盔甲，在黄昏时分会泛红光。

堂哥作为孩子帮的头头，自然要对我们发号施令，而他对我一向歹毒：往往最危险最脏的事就让我去做，比如看疯汉长什么样。

其实疯汉长什么样我们之前并不是没看过，我们骑在砖墙上往下扔土疙瘩，砸在疯汉的脑袋上，让他仰着头看我们。疯汉不知道躲，也不晓得挡，杵在那里任由我们戏弄。

然而他的脸实在太脏了，仰起头也看不清五官，只能从隐隐约约的白色中看到他在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

每当这个时候，一准会有个头发枯黄的毛头丫头跑过来，指着我们一通乱骂，中心思想就是我们不该这么做。毛头丫头家是开门市部的，有钱，每到特殊月份她家就会给寺里送去水果。

我倒不希望因为一个疯子而得罪她，不过我现在骑在墙上，骑在墙上就要听堂哥的。

有次毛头丫头又跑过来拦我们，一个鲁莽小子一土疙瘩把她砸哭了，晚上毛头丫头她妈拎着她挨个儿找我们。

爷爷奶奶教训了我，转眼堂哥跑门口叫我，我又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原以为她不会再来了，等我们有骑上墙头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下面，一脸气愤地瞪着我们。

只是她多揽了一怀土疙瘩。

我们村里有个寺，每天晚上都会有信徒去寺里做礼拜，不管白天如何农忙的人，一到晚上都要洗干净去寺里。晚上的话一群人就坐在椅子上，等着礼拜。在我记忆最深处，是一群七八十的老人坐在一起拉家常，要么是谁谁家的儿子当了官，要么是谁谁家的女儿离了婚，总之在这片比巴掌大地方的所有事，都聚在这座寺里。

到了特殊月份的时候，堂哥不再组织我们找疯汉的麻烦，而是一股脑往寺里冲。在晚上的时候，寺里会有人送一些枣子水果之类的，意在行善，这对于孩子而言都是奢侈品。他们做这种事相当于佛教的化斋，只不过一个是讨，一个是送。

在等水果的时候，我百般无聊就会偷听大人谈话，大人们有时扯到没话题，就会提起那个疯汉。村西口张王的爷爷说，疯汉是有人拉到这儿来的，听说是个孤儿，没人管，当地人嫌累赘，就抛这儿了。张爷爷每次说到这里，听众的叹息声就会此起彼伏。

真是个可怜人啊！他们说。

我也跟着大人一起叹息，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在堂哥的督促下揽一兜土疙瘩往墙上爬。

有天傍晚，我和堂哥照常往寺里跑，路上遇到毛头丫头和她妈，毛头丫头抱着一盆蒸枣往寺里走，看来今晚轮到她们了。

我们在三岔路口碰到了疯汉，疯汉的裤子不知道哪儿去了，屁股赤条条的裸露着。只是他的腿出奇得干净，就像有人只给他下半身洗了澡。

毛头丫头“哇”地尖叫一声，险些把盆里的蒸枣撒了出来。丫头妈妈也看到了疯汉，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嘴里发出赶狗时的叫声。

疯汉身边的野狗听到声音都跑了，只有疯汉微微躬着上半身，抬起胳膊护着脑袋，偷偷往这边瞄。他的嘴巴露出一角，往上扬起。

疯汉第一次抬起胳膊，他的手腕光秃秃的。

丫头妈妈拉着她要继续往寺里走，毛头丫头杵在那里不动。我和堂哥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走到毛头丫头前面后我扭头看她，毛头丫头脸红扑扑的，眼泪顺着鼻塞往下淌。

“你这丫头咋了？”女人表情惊诧。

“妈……”毛头丫头拖着哭腔，“给他几个枣吧，他好可怜……”

“脏死了！这还要给寺里人分！”女人瞪大眼叫了出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女儿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想法，“你给了他，寺里人怎么吃！”

“就给几个就行了……”毛头丫头哀求着。

“你这娃娃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我们给寺里的人是行好的，你给疯子一个，手弄脏了，还怎么给其他人分？”女人一边数落着毛头丫头，一边拉着她往寺里走。我看着毛头丫头的眼泪从鼻塞滑落，又从脸颊倒流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后面。

那天发蒸枣的时候，疯汉破天荒头一次往寺里闯，被寺里的人拿着棍子赶了出去。毛头丫头边发蒸枣边哭，张王的爷爷和几个老人边吃边夸她，说毛头丫头心虔诚，以后肯定能进天堂。

那晚我和堂哥的蒸枣都没吃，我把两颗蒸枣给了堂哥，堂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从寺里跑了出去。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跑，寺门外空落落，看不见人影。

我俩听到对面山脚下有人说话，跑到山脚时，一群大人围成圈，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

堂哥把蒸枣捂在怀里往里面挤，我也想往里面挤，刚到边上就被推了出来。

大人们说着“这也不怪我”之类的话，有人说“反正没人管”。他们的脸融入夜色中，却比夜色更深。

不一会儿堂哥从里面挤了出来，我看他脸色阴沉，也不知道是天色如此，还是他脸色如此。只是从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话。

疯汉也在那一夜消失了。听寺里人说，他已经去了天堂。

大伯带着堂哥东奔西跑，看了无数次医生，最后被定义成心理疾病。

堂哥变成了疯汉。

特殊月份又来了，我端着大伯切好的西瓜，给寺里的人送去。我送到张王的爷爷时，他慈眉善目地笑着，说我乐施行善，以后能进天堂。

这些人都是想进天堂的人吗？我问他。

是，要不然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恍然。

疯汉一辈子没行过善，也没进过寺，看来进不了天堂。

大人可真是虚伪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