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沐光时辰
1、
初冬的一个黎明前,整个南阳村仿佛遮盖在黑乎乎的绒布下面,不知是哪家先点燃的油灯,朦胧中有了一个小亮点,紧接着像是有人在挨个地镶嵌着温润光泽的珠子,整个村庄很快星星点点亮起来,接着鸡叫狗吠,人声开始浮动。
黑暗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散乱噪杂的脚步声从村子各个方向往村口打谷场聚拢。
打谷场一处缓坡上,一棵歪脖槐树历尽沧桑,它见证了敌人屠杀村民的罪恶,更经历过地主老财、汉奸顽固队在这里飞扬跋扈鞭打、枪杀村民的黑暗。现在这里又成了召集民夫、征兵的地方。
杂乱的人群经过一阵短暂的噪杂后,慢慢分出不同来:前面是抬担架的,有两人抬着走的,也有单独扛着一扇门板,身边跟着一个拿着绳子背筐子的,他们都背着干粮布包;推独轮车的人影紧跟在后面,车上是装满粮食的口袋,也有人挑着箩筐紧跟着推车的。噪杂凌乱的脚步声,独轮车的吱呀声,还有咳痰声,就是没有人说话,个个绷着脸。小推车前有人肩膀套着绳子拉着往前行。担架两人一组,组织好的伴,黑暗里都是紧紧挨着走。
一个身穿黑衣、头戴灰帽、腰扎皮带斜跨盒子枪的男人站在歪脖槐树下,背对着远处黑乎乎的大山,神色焦急,不断摸着横在胯上的盒子枪。
一阵响动过后,他的面前很快聚集起黑压压的人。他见后面不再有人影,单手掐腰,大手一挥,指挥着人流向远方快速前进。不时的有扁担木板碰撞和压抑的指责呵斥声传出。这时人群里有人低声惊呼,老包头没来。接着一声责问,你们是一起的,怎么不喊他一声。那人急忙分辨,忙活得给忘了,都定好的时间,他肯定是故意的。
领头男人眉头紧皱,上面有令,天亮之前一定要到黄岩村集合,离这里十五里地,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一群人很快融入远处朦胧的黑暗里。
整个村子仿佛被抽空了,空得一丝风声都没有,再次陷入黑暗里。又开始征兵了。
2、
两天前,村长敲锣召集村民打谷场集合,动员青年报名参军。村民罕见的集体失声。村长站在高处看得清,想报名的几个青壮年,都被他们的娘攥紧衣袖低着头。
道理讲到家,嘴皮子磨破。村民还是抄着手不说话,说急了就低头装孙子。村长急得蹿火冒烟,长吁短叹;来领兵的部队干事小唐皱着眉心急火燎,双手叉腰来回踱步。
这两天徐永彩心惊胆战,坐在家里纳鞋底,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盯着里间屋的小四,生怕一眨眼功夫儿子就没了。
“他爹,村里还没有人报名吗?”徐永彩低头给小四做棉鞋。十七岁的小四今年窜高了半个头,去年的鞋穿着都小了。
“不知道。”包永贵坐在炕边闷头吧嗒烟,“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小四去当兵,我带他去抬担架,去运送枪支弹药,就是不能去当兵。”
“听说又要打仗了,”徐永彩拿起针朝头皮划了两下,又拿起小锥子朝鞋帮处扎一个小窟窿,手中的针跟着递进去拉出一根长长的线,“今早召集的民夫都去原地待命。”没有问他怎么不去,继续低头扎锥子递针。
包永贵气呼呼背转身体面向里间屋子,哽咽着说道:“小四不能当兵,当年老大当兵没几年,你又送走老二和老三,我怕……,你,你心狠着呢!”
徐永彩右手的针狠狠地扎进左手指,鲜红的血流出来,刺激得内心深处的悲痛顿时翻涌上来。她抬起头,黑乎乎的墙壁前,唯有桌子上三个并排的牌位是新的。她那苍老的脸看不出悲喜,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悲戚。
四年前的一个早晨,村长带着部队上的人来到她家,告诉她老大在崖山阻击战中壮烈牺牲。
那天她身子发飘,背后像是有了翅膀,跟着来人飘飘然飞到儿子牺牲的地方。二十几里山路,脚下踩着棉花那样摇晃着。她心里始终不相信儿子会真的牺牲,那么鲜活的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她不相信,儿子说好全须全尾回来的。
崖山附近小山岗的松树林前,一排排新砌的坟墓静静地矗立着,每座坟前都竖着刻着名字的木牌。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趴着哭丈夫,年老的跌坐在一边哭儿子。
徐永彩觉得自己是个无根的浮萍,随着风飘到这里来的。老大在哪里?他们指着这片坟墓给她看。
走过一座座坟墓,没有看见儿子。她的脚步立刻轻快许多,胸口不再闷着,甚至听到踩断枯枝的声音,嘴角不由得上翘。皮小子从小就爱躲着捉弄人,这次肯定躲着偷看她着急寻找的样子。
跟随着带路的人继续寻找,她挨个仔细查看每一个名字,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土。心里沉甸甸的,里面全是跟老大一样的好孩子。她的心再次提起,喉咙发紧,眼泪滚落,为永远不能回家的孩子们心痛。
这里面没有她儿子,儿子还活着,在家里正焦急地等着她回去,她要回家找儿子去。
“在这里。”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扶着她的人手一松,她的身子一软向前扑过去。她使劲伸开双臂紧紧抱着坟头。儿子离家时跪倒在地跟她告别,她就是这么抱着他的头不断叮嘱再叮嘱,让他答应全须全尾回来。儿子他答应了啊!
胸膛冷不丁受到牛角顶撞一样,疼得她大张着嘴,无声地啊啊着,眼睛生疼,无数锋利的尖刺卡在嗓子里,慢慢弥漫出鱼腥味,一口鲜血直喷儿子的坟头上。她眼前一黑,在失去意识之前,使出浑身劲喊了一声,娘滴儿啊——!天地间一片黑暗……
那个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晚上,她用眼泪织了一夜的布。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个自称是她儿媳的漂亮女战士。原来崖山战斗打响的一个星期前,儿子跟这姑娘结了婚。之前儿子来过信,告诉她相中了一个姑娘,家是战场泊村的,跟她娘家一个村的。她欢喜得不得了,剪好的大红喜字一对对放在箱里的笸箩里,就等着儿子和儿媳回家贴上。
儿媳来的那天晚上,半夜睡不着走进厢房抱着她哭道,娘啊,你要保重自己。那晚,娘俩一个做军鞋,一个织布。
她永远忘不了第二天,儿媳临走时哭着跪倒在地,给她和老伴磕了三个响头,顶着红肿的额头站起身,又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决然离去,后面跟着一个来接应她的小兵。这一走竟成永别。
张荣芳,徐永彩把儿媳的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写在老包家的祖谱上。
那年儿媳离开不久,敌人发现桃村兵工厂,儿媳带领战士跟敌人展开激烈战斗。一发炮弹,掀翻半个山洞,纷纷落下的石头又砸死砸伤不少的人,张荣芳用二十五岁的生命护住了负责制造枪支弹药的张工。
张工哭着说该死的是他,不是这么年轻的姑娘。
那天她给儿媳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拿出一对银镯子,小心翼翼地套在儿媳瘦瘦的手腕上。她的心在滴血,进门一天的儿媳啊,见面礼都没来得及给她,就急匆匆回到部队,年轻轻的又这么走了。她抱着儿媳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
儿媳走后不到三个月,敌军七千多人从青岛登录,沿途烧杀抢掠到了战场泊村和周边的地区,制造了战场泊惨案。儿媳的娘家人和她娘家的人全部遇难。以战场泊村为中心的数个村庄的百姓几乎全部惨遭杀害。也就是在那时候,她不顾老头子激烈反对,先后送老二老三参军给亲人报仇。
“他爹,还记得打黄岩村三儿那天走时说的啥了吗?”徐永彩没有看老包头而是看向窗,仿佛要透过白纸窗棂看外面的天空,“他说,只有消灭敌人,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他是为了天下像咱一样穷苦的老百姓打仗的。哥嫂牺牲得有价值、有意义,将来的人们不会忘记他们。”
那天老三得了半天假回家,她高兴地顾不得跟儿子多讲话,赶紧去邻居家借一瓢白面,忙着烙好两张油饼给他带着。临走时,她抓住老三的手就是舍不得放开,老三对着她和老头子说了这番大义凛然的话。
她记下老三的话,不光记在心里,还跟别人讲,为了过上好日子一定要消灭敌人。一时之间南阳村拥军参军的热情空前高涨,成了全县的模范村。
老三离开家不久,十几里外的黄岩村围攻战就打响了。轰隆隆的炮声和枪声响了一天一夜,时不时有炮弹落在村子外围,不断有伤兵送下来。她心神不宁地给伤员喂药喂水,瞅机会就去查看打谷场的情况。
打谷场上满满的都是并排放着牺牲的战士,白花花的布蒙着他们的身躯,她害怕掀开白布看见的是老三,可她还是一个个查看过去。
后来徐永彩在打谷场一个边角的地方,找到牺牲的老三。他的胸前自腰部往上到胸口排列数个血洞,胸前被鲜血染红……,这些牺牲的战士胸前都有子弹打出的血洞。
3、
看着小牛犊子一样 的小四,一脸坚决要当兵的样子,徐永彩的心再次被人剜去一块,疼得整个人呆呆愣愣的。
她想起昨天去二狗家,回来路过自家屋后,听见后窗有响动声,便停下看个究竟。老天!她看见小四悄悄开了后窗,先是探出头,跟着一只脚灵巧地伸出来。
她惊得扶着对面的墙好容易站稳。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小四,脸上两行冰冷的清泪划过,胸腔被一股绝望情绪堵得生疼。
成功爬出半个身子的小四,在看到她的霎那间,惊得张大嘴像是突然间吞咽掉整个鸡蛋,不上不下堵得胸口上下起伏,看着她眼眶慢慢发红。
亲眼见小四默默收回伸出去的腿缩回头,她才稳住心神蹒跚着回到家。
放下快要做好的棉鞋,徐永彩下炕,挨个擦拭完桌子上摆着的三个排位,又从破旧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老三留下的笔和本。徐永彩想了想,又把红布包放进箱子里。
掀开破旧的棉门帘,徐永彩上炕坐到小四旁边,摸着他的头,细细端看着儿子的脸。儿子的眉眼像他爹,她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
小四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娘,我想哥哥了!”
说完趴在娘的大腿上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知道爹在想什么,参军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不学二狗,我等娘和爹都同意。”
小四说完不好意思擦了擦泪,他翻转身枕着娘的退,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看着黑乎乎的顶棚,一脸回忆和思念:“娘,你还记得哥哥都在家时,冬天,我们争夺棉被,四人拥挤在一起,顶着破絮的棉被撕吧着闹腾,棉被撕开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落得满炕都是,你拿着扫帚疙瘩抽我们才老实睡去。
“早晨醒来,最后被挤出来的总是我和三哥,身上盖着爹的破棉袄和娘的棉袄。夏天,屋里像个蒸笼,我们哥几个热得呼哧呼哧很难入睡。那时我人小,挤在三个哥哥之间,人就像在蒸笼里,热出满身痱子,刺痒得要命。那时我就盼着哥哥们结婚,或是给人当雇工干活去,那样整铺炕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想想就幸福。”
“小四啊,”徐永彩摸着儿子的脸,“你真的想去当兵?”
“嗯,我要当兵,为哥哥嫂子报仇。我不愿参加支前队伍,不愿参加村里的民兵自卫队。娘,我真得很想身穿军装威风凛凛上阵杀敌,而不是拿着猎枪在村子里钻进钻出。”小四说着说着激动地立起身半跪在炕上,看着娘的眼神亮晶晶的。
徐永彩仰头看着突然高大的小四,猛地惊觉儿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办事方寸了,性子还是毛躁躁的,欣慰的是他没有跟着二狗一起偷着跑去参军。二狗娘整日里患得患失,想起不见的二狗就哭。小四却是在等待她的同意。
她知道小四在拥有整铺炕的时候,对哥哥无尽的思念和悲伤永远陪伴着他,空落落的不只是炕那边没了几个哥哥,还有小四的心也跟着走了。
可是现在他爹宁肯他当民夫,也不让他参军上前线打仗。她看着小四不说话,眼里的泪水早已经干涸,心中天人纠结,一个违背意愿的决定逐渐明朗——同意小四当兵。她浑身的力气随着这个决定全部抽走,瘫坐着默默地陪着小四到天黑。
自从哥哥们不在身边,母亲的话一日比一日少,白发却一日比一日多。好像那些白发是丢失的话变来的。看到娘头上杂乱的白发,小四感觉那些白发是刺破自己的心脏长出来的。
3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过去,一身疲惫的包永贵,披着棉衣下炕。他放下烟袋,掀开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一股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厢房的灯还亮着,织布机响了一夜。
“死老婆子!”他赌气甩开门帘,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他还是从破败的柜子上取了一件老婆子的麻布外套走向厢房。
厢房里的徐永彩听见堂屋门响,便起身去瓦罐里拿出四个鸡蛋。出了厢房,鼻尖一阵冰凉,脸上落下点点冰凉,下小雪了。那天她送走儿媳妇时,天也是这么阴嗖嗖地飘着零星的雪。
天更冷,雪飘得越来越密实,很快院子里落了一层白白的雪。院子里留下一串尖尖的小脚印通向堂屋,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锅里煮着苞米饭,锅帘上放着鸡蛋。包永贵拿起一把苘麻杆拦腰折断塞进土灶里,锅里咕咚咕咚,锅盖四周开始冒气。黑乎乎的屋子开始有了温度,黑黝黝的墙壁上,倒映着两个巨大的人影。锅灶里冒出黑烟,呛得包永贵不断咳嗽,也把徐永彩呛得连声咳嗽。
每次心中疼得难受,她就会在厢房织布。第一次通宵织布是得知老大牺牲的那天,现在小四要当兵,让她再一次经历当年乍然失去儿子的剜心痛苦。经过一夜的煎熬,她重新振作精神,把积攒的所有鸡蛋都放到锅帘上。
儿媳说过,战士们缺衣少粮,更缺武器弹药,她在兵工厂不分昼夜加班加点制造手榴弹、炸药。这些话她都记在心里,纺车吱扭扭的响,织布机彻夜地吱呀。她要多织布,多做衣服和鞋子。眼泪掉落在棉花上,手指上,细细的纱线上。
老天爷,睁睁眼,保佑我的小四,求你了!只能继续央求老天开眼。
包永贵见锅里一下煮这么多鸡蛋,顿时想到什么,脸唰地变白,大骂道:“死老婆子,真的要让我老包家断子绝啊!”说完挥着烟杆就打。
等小四跑出来时,徐永彩已经挨了好几下烟杆子。
“爹,你打娘干什么?是我要去当兵的!”小四对着他爹吼道。
小牛犊子护着他娘,包永贵更是气得很,挥舞着长烟杆就去要打小四。
徐永彩夺下烟杆,冷声说道:“荣芳一家十三口人,还有我娘家三个兄弟和我爹娘,他们都被那些王八羔子杀害了,很多人家的儿子上了战场也都没了。也就这一年半载还安稳点,你就看不清了?”说着说着,徐永彩的声音带出哭音,“他爹,那些去当兵的孩子也是别人家的儿子啊。不打仗,就没好日子过啊!”
包永贵被万般情绪堵得嗓子发干,骂不得,又打不得,又气又急的他指着徐永彩,哆嗦着嘴,眼泪顺着老脸上的皱纹沟壑滚落:“你,你把我的命拿走吧!!”说完蹲下身,抱住头低声干嚎,压抑得实在不行,又猛地松开手,仰头大喊:“老天爷啊——!”苍老嘶哑里声嘶力竭,喊声直通屋顶,又从糊纸的窗棂飘出低矮的房屋,对着苍天,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讨要一个说法,可是茫茫苍穹,回答他的是扑簌簌的雪花。
小四看见娘煮的鸡蛋,不由得裂开嘴笑了。他心情很好地上前搀扶起老爹,好话安慰着他。老汉的哭声更大起来。
哭声惊动了四邻五舍,他们纷纷出门想探个究竟。
初冬的雪站不住脚,落地立即化成水结成冰碴子。雪花扑簌簌落在上面,又是一层雪覆盖着下面冰碴,踩一脚,噗哒出一个带着黄泥巴雪窝脚印。
二狗娘拐过胡同时,正好看见徐永彩带着小四走过去。她依着墙,抄着手,眼看着娘俩朝打谷场走去,前方传来村长召集村民的敲锣声。
二狗娘想喊住徐永彩,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心底对偷跑了没下落的儿子又怨恨又思念的复杂情绪,一下子被一种更大的悲伤感染,眼泪再也忍不住,赶紧捂住嘴巴呜咽着转身跑去,溅起一路黄泥巴雪渣渣。
4、
今天是征兵的第三天。空落落的打谷场上只有等着领兵的几个人。
“再等一等,会来的,会来的……”村长眼巴巴望向村里,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
天已经大亮,灰蒙蒙的天空下,整个村子死气沉沉。远处参差不齐的残垣断壁上不知谁家的公鸡在引吭高歌,引来村子各处公鸡此起彼伏的鸣叫。大街上不见半个人影,空荡荡的街道上,一只黑狗留下一串梅花脚印跑来,它不紧不慢抖落身上的雪,歪头看见路边一只花猫,撒开腿去撵,身后掠起一阵白雾飞散。
弥漫的大雪里,徐永彩拉着小四的手,一步步靠近打谷场。刺骨的寒冷自脚底传到心窝,她下意识地摸上小四的后背,包裹里有新做好的棉鞋,还有鸡蛋和几个玉米饼子,摸完后,心底踏实许多,继续踩着埋没脚背的雪碴子走路。
迷雾一样的飘雪里,看着迎面跑过来的小唐,徐永彩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她记得这个小战士。是他来家里接走的荣芳,又是他把老二的英雄事迹告诉了她,让她知道老二和那些孩子们是怎样为保护百姓牺牲的。
老二连个坟墓都没有,只有一个记在黄皮本子上的名字。那天是她央求小唐说说老二那次战斗的事。
那天,太阳当空照着,小院里,小唐站在堂屋门前,当着满院子的村民缓缓说道:“我和包在云同志是一个部队的,他是二连连长,我在团部任通讯员。
“那天,敌人以十倍于我军的力量气势汹汹朝解放区扑过来,包在云的连队接到阻击敌人的命令,掩护后勤机关部队和老百姓转移。
敌人依靠装甲车作掩护横冲直撞,眼看就要突破防线,可是后方人员和老百姓还没到达安全地带。敌人跟在装甲车后面前行速度很快。一个又一个战士拿着炸药包去炸车,但是都被敌人机枪扫射倒在半路上。
眼看敌人就要碾压过来,包连长拿起几颗手榴弹别在腰上,灵巧地翻转腾跃,避开敌人的扫射,捡起牺牲战友的炸药包,瞅准机会滚到装甲车跟前,躲开敌人的扫射,飞快地拿出手榴弹连着炸药包一起翻身滚进车底拉开引线。一声巨响,敌人的装甲车飞上天。”
老二连队全体指战员壮烈牺牲的英勇事迹,给村里带来莫名地恐慌。打仗死的人太多了,眼看着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村民们陷入悲痛里不能自拔。村子里长时间弥漫着低迷的情绪。她到现在也没有回过神,又要送小四去当兵。
不断有人叹息道:“包家几个二郎都是好样的,如果不是兵荒马乱的,老包家就是人丁兴旺的殷实人家。唉!”
老头子从此跟换了个人一样患得患失,再也不肯积极参与支前的事。
那天小唐说完含着眼泪对徐永彩说:“从今后,您就是我们的娘!”
徐永彩第一次忍住再次失去儿子的悲痛,仔细看着面前跟儿子一样年轻的脸庞,她记在心中,记在脑子里。这些孩子都是她的好儿郎。
5、
很快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徐永彩送小四参军的消息。
那些做娘的在经过一番苦苦挣扎后,摸干了眼泪,牵着儿子的手陆陆续续出了家门,没有儿子的也纷纷走出家门朝着打谷场走来。
天阴沉沉的,雪越下越大。
有的人在经过老包家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嚎声,声音压抑带着憋屈。听到的人,无不心情沉重,做娘的听着,心宛如被割掉一样疼。
徐永彩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大襟棉袄,补丁落着补丁,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灰白的头发落满了雪。一只枯柴般的手紧紧拉着另一只健壮有力的大手,身后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大小脚印。随着脚印而来的是涌动的人群。
她原先梳理的一丝不苟的乌黑发髻,短短几年时间,如今发髻歪着,几缕凌乱的发丝随寒风飘着。她的脸看不出悲伤,眼里没有神采,可是握着儿子的手却是紧紧的。
看着仿佛一夜之间就窜高起来的小四,村长心情复杂,一种难言的疼痛和欣慰同时涌出来。他想说一番场面话,却是千言万语堵着喉咙,对着徐永彩老泪横流哽咽道:“大妹子!”
他上前紧紧握住徐永彩冰凉的手,一滴浑浊的泪珠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便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越来越近的人群,有母亲带着儿子,有拿着篮子的,蒙着篮子的花布包袱上热气袅袅。
徐永彩此时再看小唐真得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
“你要走?”徐永彩问。
小唐点点头说道:“全面反攻即将开始,民夫担架都跟上去了,其他村子招的兵已经在杨村集中训练,南阳村招兵暂告一段落,我还要赶回部队,期间还要穿过几个敌军控制的村子。”
小唐连日的憋屈不忿,一下子被一种崇高的情感填得满满的。他眼眶酸涩,心底升起一股豪情,为这些淳朴的乡亲们冲锋陷阵牺牲值得!他郑重地向徐永彩敬礼,动情地说道:“大娘,谢谢您。你放心,我保证照顾好小四。”
他看向小四,小四笑眯眯地看着他,浓眉大眼睛的小四还带着一脸稚嫩,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坚定。
小唐握拳朝着小四的胸脯给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包福云!”小四脚跟并拢,两腿笔直,学着哥哥的样子,昂首大声地回答道。
“好小子,是个当兵的料!”
徐永彩的心猛地一跳,本能地四下里张望,除了灰蒙蒙的雪花,漫无边际的山野,哪里有老大他们几个的影子,志云,在云,存云,荣芳,你们在哪儿?可是茫茫的世界里只有小四在她的身边。
“小四!”徐永彩捧着儿子的脸,从眉毛到下颌,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生怕漏掉哪里,再看一遍,干涸的眼睛开始弥漫出晶莹的泪花,那里蕴藏着浓浓得不舍和依恋。
小四的心一阵纠结心痛,猛地清醒,他这一走家里只剩下老爹老娘。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弯腿就要下跪,却被母亲使劲拉着胳膊不让他跪。感觉娘在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说:“走!”拉着他胳膊的手慢慢松开,娘的身子晃了两晃,失去支撑的娘眼看就要倒下,身边的二狗娘赶紧搀扶住她,她一脸着急地对小四说:“小四,看见二狗告诉他,我和他爹不怨他了。”
小四哽咽着点点头,他想对娘说,我一定回来。可是看着娘满头白发,想起哥哥们也是留下这样的话一去不回,话搁在嘴边再也吐不出来。看着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娘,小四忍住悲痛,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娘说道:“娘,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小四一路走,一路回头,风雪里,娘站在歪脖槐树前;风雪里,村庄模糊成一团,只留下娘站在那里,走得越远,娘的身影越清晰地站在那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