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早上还躺在被窝里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我那挺久没见过的一位表婶，被人发现在自己家里上吊了。
猛然惊醒。
今天是大年初五，屋外鞭炮声四起，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大家喜迎财神。表婶的屋里，现在也是热热闹闹，然而这其中，却再也无法听闻她自己的任何声音了。这画面多么似曾相识，但这不是遥远的让人可怜又可恨的祥林嫂，而是我真真切切的人人说起只是夸的表婶。
表婶曾因为一次突然的疾病，双耳接近失聪，变成了聋子。聋子因为听不到，没法判断自己的音量高低，又渐渐觉得别人可能听不清，于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她在路上碰见我们小孩，总是非常大声地打招呼：“回来啦！在家待多久啊……”如此等等。那时我总想着反正再大声她也听不到，便不费那个力去大声吼着回应，只笑着慢慢动嘴唇，几个字地回复，盼她靠唇语读懂。这样并不能每次都行的通，有时她实在没看懂，也就是嗯嗯呜呜地点头，仍然大声说着“回来好好歇着”等话。我的印象里，她总是这样，大声地冲我们笑着。
她自己没有小孩，从弟妹那过继了一个儿子，当亲生的来养着，和这个儿子的关系不错，但因种种原因却一直受弟妹的欺负，关系不和。后来儿子长大了去外地工作，只过年过节回来看望，平日家里仍然是空空的。
以前表叔还在世的时候，俩口子互相有个照应倒还好，前几年表叔因为车祸去世，就真的只剩表婶一个人了。她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只在后面的小菜园里种种菜，路上仍然要和他人大声打着招呼，今天又收了什么菜呀你们要不要来拿点。这情景会让我想起特别小的时候，电视里的台很少，还流行看DVD碟片，只有表婶家有一个全套的正版西游记，于是一放学许多小孩都去她家看西游记，表婶笑容满面地端出各种小吃，大家嬉嬉地玩着，后来慢慢大了，电视台多了，也没人要看西游记了，但表婶在路上有时还是热情地逗小孩去她家玩。现在，她仍然是那么热情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但大家的交集，真的越来越少了。去年表婶得了一场病，大家赶紧去看望，去医院治病花了一些钱，恢复以后身体差了些，但也还好，于是回家了，日子仍是照常，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熬着。
但她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一个从气温上来说并不寒冷甚至能说是暖和的冬天。以往许多老人家一到冬天总是有熬不住的，那是身体上不太行，表婶为了自己的病，却是精神上熬不住了。她大概是想让大家过个好年，但又怕晚些天亲戚们都该走了，到时候再出事还得跑回来操办事情，未免得麻烦，于是左思右想选了这么个时间。总是愿意为别人着想的人啊。
大家也在议论，听得最多的是“是个好人啊”……“她终究只能走这条路，这样她自己也就轻松了”……“她要是想开了就好了，偏偏她脑子又这么精神，总觉得自己活着就只是个累赘”……
我可怜的表婶，惟愿逝者安息。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年起，我忽然意识到，每年春节回家，总是会收到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某个同龄人在自己家里自杀了，谁家很好一小伙忽然精神失常了……我曾经觉得，活着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啊。当年看余华的那本小说时，主人公福贵一生经历了许多磨难，所有的亲人都一一离去，最后只和那头老牛相依为命，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但这本书也不至于就这么被推崇吧。但是在后来，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当看到碰到一些事情时，我脑子里有时就突然冒这本书，想到这个主人公。活着，有时候真的非常艰难。尤其是，当看不到丝毫希望的时候。
我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真的是需要一些盼头的。大家应该也都曾听过，有的老人家尽管对待老伴态度很不好，但在老伴去世后会突然垮掉，从精神到肉体。这种情况的发生，就是因为没了支柱，没了盼头。
照理说，我家这儿根本算不上多么偏僻落后的地方，因为起码几乎大部分人家是有wifi的。但近几年来，这种令人难过的事情听得并不少。一方面可能因为我开始关注和思考这些问题；另一方面，随着更多的年轻人向城里流入，年轻人和留守的老人们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前者在家乡和城市间不断受到思维冲击，面对差距往往难以协调，而后者面临的是在冷清中不断等待。尽管物质方面有所改善，手里的劳作减少了，精神上却因为时间的空余而更显贫瘠。两代人的悲剧，似乎都不可避免地增加了。
想说些什么，但却无法做出过多的分析了，因为不管是归结于时代的发展还是个体的命运，我始终有一种无力感。就看着不远处那开发了两年就搁置的园区，里面矗立着之前盖起的一栋栋商品房，如今大部分无人居住也根本卖不出去。再想想上海那令人疯狂的房价，真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无力。
但我还是有一种希望，始终告诉亲朋好友和自己，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有时候这可能是比较困难的一件事，但挑战困难会更有意思，对吗？而且，不继续活着，怎么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的。意外那么多，能好好活着，已经很好。
说起之前精神失常的那个小伙，今年过年看到他拜年了，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很好，礼数周到，笑脸相迎，挺好的。所以，不要放弃呀。
p.s.长大了，每次回家过年，都是一次精神上的重塑。站在最开始出发的地方，仿佛更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许多反复纠结的问题和选择，忽然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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