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董展上的困惑
5、其它一些疑点
除了以上几幅长卷作品,还有一些书作细看起来很别扭,后退一步看整体又仿佛规整有法度。仔细想来,这样的情况还是要盯住疑点,找“标准件”对差距;如果一幅书作败笔略多,那就肯定和思翁有距离了。
看他的精品书帖知道,思翁是如此讲求完美和化境的人,看透法书玄机又能一语道破。优雅、收敛、瘦劲、灵动、轩昂才是董其昌,不佳必假。
如果避开重大的瑕疵而看重整体的“规模效应”,会很容易欣然接受这种“不够好”。这是因为按照相互协调的规律排列的字,确实会使人舒适,就算书法很糟糕也不妨碍整体的观感。然而要找到堪用于临摹的范本,就特别需要关注瑕疵,整体观感不能做判断依据。
1)《寄陈眉公文》
陈眉公就是陈继儒,晚明学富五车的逸士。大展上有一幅董陈二人书画合璧的作品,立意新奇,整体看也很雅致。但细看很多字立不住,不妨放大几个来观察。


这其中每一个字都使人挠头,全是败笔。

帖里的“梅”字完全没有章法,我找到董思白大展上的《仿梅花道人》画册做同字比较,高下立判:这个字左右的大小对比与呼应、“每”字的结体都不对,甚至“木”字的草书都写成了提手。
“塞”的宝盖头软弱无力,和上文《董临米芾诸帖》里如出一辙,而且下面的撇捺显得很初级;“梁”字行笔毫无韵味,一横的收笔写成了瘦金体,不是董字。
这一幅败笔过多,应当存疑。
2)《燕然山铭》
有一幅书作纸色沉郁、其中有几个字苍凉有力,正要欣赏却看见一个奇怪的写法,字里行间也有明显的败笔。除了比较差的字以外,细看笔法和结体也可以判断,这幅书作董其昌的风格并不明显。

“漢”和“舅”字很生涩、稚嫩,毫不老辣;“帝”字收笔莫名摆动,令人费解。下面的字可能是“室”,我找到另一幅董其昌《燕然山铭》,此处写作“室”。

然而,“室”的异体字里没有穴宝盖的这种写法。也就是说,这一幅董帖里的“室”是个错字。

帖里其余的字写得算相对不错,但明清时期一个普通文人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也就是说,错字、败笔以外的字,造诣也还达不到董其昌。
3)思翁八十岁临《枯树赋》
这幅《枯树赋》里也有不属于董其昌水准的字。我找到另一幅据称是他七十一岁时写的,用同字做了比较。请看下图(前者浅色的均是“董其昌七十一岁《枯树赋》”,后者深色的均是大展上的“八十岁版”):

董其昌晚年书风越发萧散、淡雅,注重运笔的“转束”与“巧妙”,由三指握管形成独到的气韵与格调。以上“八十岁版《枯树赋》”(右)这几个字却如同换手,因为结体、用笔都落俗套,不仅不能像前者的“七十一岁版”这样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甚至都难说功力及格,更不用说有什么书卷气和轩昂气宇了。
可以肯定的是,董思翁绝不会因为臻于入圣的境界而使基本功一落千丈,沦落到入门级水平。
4)画作题款
以下是两幅画作的款识,败笔不少,值得玩味。红框里的字属于状态不在线的,脑海里都是思翁的好字,五十岁时的《蜀素帖》“狮子捉象跋”、五十五岁时的《董临宋四家行书帖》、七十岁时的“跋董源《龙宿郊民图》”和八十二岁时的《敕诰册》能阐释思翁,而这里的题款同字都疏于变化、结体生涩草率、运笔莫名绵软,佳作无法和这些题字联系在一起。


《画禅室随笔》记载董思翁所说,同乡陆俨山(陆深,明代书家,即大展上的《寒切帖》里董跋提到的“陆文裕公”,卒于董氏出生之前)写字,就算是应酬也从不苟且。他常言:“写字时须用敬也”,我“今后遇笔研(指砚台),便当起矜庄想”。意思是陆俨山先生说写字一定要恭敬,我今后不论“闲窗游戏”还是“应酬作答”,都务必要有矜持、庄敬的想法。
董思翁实际是爱惜羽毛、不肯受人指摘的人,留下书帖虽多,却始终保持老辣而典雅的萧散风格,很难改变。清代书家王文治说,(杨凝式《韭花帖》)“千古华亭(董思翁)最赏音”,即指董字浓郁的萧散风格。
如果我们看到的董帖不符合这个特点,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质疑。
5)《汪先生墓志铭》
这幅里惹人注目的是帖尾和款识写得很随意,没有董思翁法度森严的意味,甚至有点稚嫩;尤其题名写得不好看。

全文笔墨协调,我从文中找到一个“爲”字来分析。本文已经讨论过下面的图1为真、图2和图3存疑,现在看图4和图3结体习惯很相似。


图3和图4的共同特点是下面四点化为一横的位置偏左、又过于细长,而且上面的一长撇末端勾起,使字的中间部分的笔画过于紧凑、缺少优雅,从而露出不太自然的怒意,距离思翁的萧散境界较远。
图1《蜀素帖》“狮子捉象跋”里的“爲”的中心则从容错开,灵动隽永,这样的字是一遍遍校正出来的,考验的是书者捕捉、化用美的抽象瞬间的能力。董其昌凭借非凡的天赋和抱负,执着于此,才成为一代宗师。
6)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上的一个董跋

这是董源(北苑)名作上的董跋。此次展示从“入元文宗御府”几个字开始,而这几个字曾出现在《画禅室随笔》的《跋禊帖(禊音系,通稧,指三月水边的祭祀。禊帖指《兰亭序》)后》中:唐相褚河南(指褚遂良)临《禊帖》白麻迹一卷,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历之宝”及“宣政”、“绍兴”诸小玺云云。
此外,据说董思翁还曾在《快雪堂法帖》的某本《兰亭》后题跋:曾入元文宗御府,柯九思鉴定云云。
董其昌在多个法帖上题跋都提及元代柯九思这个人,这看起来不太自然。从董氏一贯的格调和眼界看,若论及法书,除非是有限的那几位晋、唐、五代和宋代的名家,元代通常只有赵吴兴(赵孟頫)而已,其他人难入法眼。所以董跋写上一个量级不够的人尤其可疑。
这幅图中的董跋行笔也与董氏风格有异,“入元文宗御府,柯九思鉴,虞集等鉴定。甲子六月观因题董其昌”聊聊几个字,全部有败笔,很难谈化境;“某人鉴,某某等鉴定”,这种语句也不通顺。
此帖所称的甲子年指天启四年(即1624年),同在这一年的九月,董思翁跋《董北苑龙宿郊民图》,书法的意气和韵味则截然不同:

两跋一个运笔笨拙、结体也不熟练;一个轻灵雅致,书卷气十足,这应该是不同人的作品。
后者题名略有瑕疵,可能的原因是董思翁拨镫法执笔,必然悬肘书写大字;也许保持悬肘接着题款识,写到“其”字时笔锋小有失控。题跋正文几乎没有败笔,可能是改成了悬腕书写。
7)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大字题跋
这幅画里有竖写与横写的董跋两幅——竖写的长跋上面还有一行大字:“天下第一王叔明画”,因为位置过高,通常看不真切。“叔明”是元四家之一王蒙的表字,他是元代赵孟頫后人,深厚的功力大概源于其家学。但是这几个署名“其昌”的字,书法实难恭维。

竖写的董跋笔直如弦,纵向锚定而后各行间如棍僧行进,互有呼应、各展功夫;相形之下横向这一行字的中线上下波动,每个字都感到结构运笔偏弱,就算小笔写大字也不至如此。
下面纵向的跋里有这样的句子: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思翁如此看重笔力,按说横向的大字跋不会这样纤细衰微。其中“下”字的顿挫竟出现了瘦金体的习惯,草书“明”字和董其昌“草书《千文》”比较,明显不如后者落落大方、刚柔相济。

所以说这个横向的大字题跋“董味”较少。面对这样的书作,与其匆忙临写,不如谨慎存疑。
8)“董书”《舞鹤赋》伪作没有悬念

这是一幅毫无悬念的伪作,结体稍有基础,运笔全无意韵。我们注意到这幅题款里的“寅”字写作穴宝盖,是不常见的写法,这和上述第2部分讨论的《燕然山铭》的“室”字类似。只不过“寅”字写成穴宝盖是异体字,并无不妥。这位书者从容地卖弄了一回。

这类作品多冠以大家之名,题材很吸引人、字体有一点样子、文理半通不通、常见“柯九思”的印章,我们如不抱着质疑的态度,说不定会轻易相信。
这几年我发现《米芾舞鹤赋》、《赵孟頫唐诗七绝(练得身形似鹤形)》都出现过这种体例,可以肯定是伪作,董展上标注出问号的这一件当然也是。
以上列举出这些大展上让人困惑的书帖,也只是提醒各位,如果临摹应尽可能避开存疑的作品,少走弯路。可是存在疑点并不意味着就是伪作,也许只是书法特征极不明显,或者书家一时失手写就,但即便如此也已经不适合临摹了。
历史上学米字成绩卓著的书家,无非南宋吴琚、金代王庭筠(字黄华)和南宋张即之(字樗寮,樗音出)(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学米书者,惟吴琚绝肖。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指米友仁)亦不似也”),可以乱真的仿米书帖也必然出自这几位名家;而一般的伪作对敏感的辨析者而言一眼就现原形。
可是董帖江湖比较复杂,董思翁成就卓著但也为历代作伪者关注,身后伪作泛滥,以致有“滥董”之说。大展上几幅疑点明显的“董帖”,辨别几乎没有难度;但董帖毕竟不像米帖那样脉络清晰,印象里还没有类似《米芾书翰墨迹》(《上海书画出版社》)这样令人信服的董帖书籍,所以人们对董字造诣的平均高度、点划特征、行笔习惯缺乏系统的了解和研究,否则董展这样的文化盛事就不会出现如此密集的存疑之作。董思翁的书作存世量很大,可是他的书法面目却并不很清晰。
所以,当我们看到似是而非的董帖,是应该保有一些警惕的。不妨从它的败笔处下手分析,往往可以得到恍然大悟的痛快感受。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选帖总不会有错。

然而这次董展毕竟令人振奋,因为有不少我们平时无缘得见的佳作甚至神品。神奇的真迹好像可以压缩时空,仿佛董思翁昨天刚从此处拄杖离开。我们好像走近了他,陪他痛快地臧否真伪,也为他老来机遇而同喜同悲。
历数后世鱼龙混杂的董帖,我想除了《容台集》和《画禅室随笔》以外,思翁应该还有珠玑话语如鲠在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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