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五天。几天前,我终于结束了专业实习与研究生推免,回到了学校,准备参加最后一次体测。回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父亲外出散步,走到一处公用座椅时,父亲坐了下来,手里点燃了一支香烟。
父亲问我毕业后干嘛,我说有两条路,一条是看看能不能继续读博士,读完博士后可以去大学或研究所里做老师或研究员;另一条就是去考选调生,下乡扶贫我都可以。父亲说我当老师不行,没有口才。父亲接着问我每年学费多少,我说我读的学硕,要读三年,每年最基本的学费是八千,要比本科贵几千块钱。父亲说现在家里的存折里还有四万多,你自己看着办。
事实上,从开始准备研究生推免以来,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是否真的适合去继续深造。大学本科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一个尴尬的十字路口——如果选择就业,不过就是去一些公司里打工,尤其是回到家乡,或许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如当初留在家乡读书的朋友赚得多;如果选择升学,事实上也只是名声上好过,自己确实对科研有兴趣,但不仅要面对科研压力,还要面对生活压力,以后的开销要怎么处理,毕业后自己也快三十了,但却还没有自己的事业,或许,甚至没有存款……
我开始梳理我过去的二十多年,到底是什么让我步入了这样的境地。
我的母亲出身农民,读了两年小学后遇到土改,村里的老师有了土地便不再教书,十几岁从城边的农村到城里打工,靠着城里的亲戚扶持,学会了读写认字。我的父亲出身工人,初中时遇到文革,实际上也就读了小学,后到钢厂上班,没上几年班就开始和兄弟们外出做生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却没有挣到一分钱,不过也没有负债。上世纪九十年代,母亲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已经离异且育有一子的父亲,我的人生齿轮便开始滚动起来。
我出生在王菲与那英相约的九八年,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很拮据,住在半个世纪前爷爷奶奶修的自建房中。母亲没工作,哥哥要上学,一家四口仅靠父亲在汽修厂的工资过活。上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哥哥也面临高考升学,母亲为了未来的开销,开始在家附近的国企饭店打工,家里生活条件开始好转。后来哥哥考入了本市的本科院校,每周回家一次,毕业后因为没有过英语四级,迟迟没有拿到学士学位证,错失了进入银行工作的机会。大家开始意识到英语知识的重要性,即将升入初中的我便选择进入英语补习班学习,补了两三年英语,英语也成为了我初中时期的强项。
初入初中时,我常常和小学时期的朋友讨论,要是成绩没有小学好,考不起高中怎么办,是去学护士好,还是去学美容美发好。还记得当时市里要修轻轨,专门开了轻轨专业的职业学校,大家也在纷纷讨论。不过,初中学校靠户口分配,我按常规被分到了市里比较好的中学,也靠运气进入了师资比较好的班级,靠着老师的扶持和自己每天的埋头苦干,应试中我总能取得好成绩,我也不再思考考不上高中怎么办,甚至不用思考选哪一所高中,因为身处省会城市的我,靠着正常发挥的成绩,进入全省最好的高中完全没有问题。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知识改变命运的说辞一直在校园中传递,谁不想上最好的学校谁就脑壳有病。
进入高中后,一开始确实没法适应。在全省最好的高中里,确实有很多有才华的人,甚至还有许多非富即贵的人。在这所学校里,几乎没有人考不起本科,考上北大清华的也比比皆是。高中的知识确实很难,不像之前那样简单,我也没有以前那么努力。虽然和同学一起鬼混了一年,成绩毫无长进,但时光确实是快乐的。后来分科,我选了文科,因为只有文科,学校的老师会从头开始讲,我还有机会从头开始学;而理科东西太多,学校已经没时间从头开始讲了。选文科我也有自己的原因,既然老师从头讲,我也不用在外面花钱补课了,家里也没有过多的负担。
分科后,我的成绩开始有些许好转,时不时还能坐到第一考场去。高考时虽有一点小失误,但分数还是说得过去。不过,我对国内大学和学科的认识十分肤浅,选了读文科,最后填志愿发现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我也就看了看百度百科,填了几所学校的几个专业方向,主要还是看学校的位置来定的,选的学校基本上都是邻省,这样路费不会很贵,家里会迎来一次全家出行的机会。录取结果出来后,还是栽了跟头,我顺位到了第四还是第五志愿(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隔壁新一线城市的某末尾985,不过我是录取学校文科全省最高分,去了第一志愿的专业,但入校后才发现,我实际上是在末尾985学校中的末流学院。事实上,在浏览志愿填写指导书时我才知道这所985学校,对大学级别完全没有什么认知,更不知道什么学科评级,对我所学的专业几乎也没有了解,仅从百度百科上了解的知识,并没有什么帮助。
既来之,则安之。进入大学学习,按部就班地上课,但也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大一的成绩及也只能算是中流。一开始完全不了解大学的学习机制,也不了解学校政策,毕竟家里的上一个大学生是十二年前的大学生。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每次做什么决定,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我都只是自己解决;每次向父母求助,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们没有读过书,帮不了你,能给你的只有那一点钱。
不过,我的运气还是很好。虽然是在末尾985的末流学院,但学院的教学也在积极改善,毕竟是985,开始搞起了本科生导师制度。我在第一轮双选时失败了,心怡的导师没有选我,现在想来,确实不会合适,老师的决定是正确的。后来开始第二轮选择,课上有老师推荐了我后来选择的导师,我也就看了看老师的名字和照片,觉得很亲切便选了。那是大一上学期,很多同学选择导师后都有了一些小任务,但我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以为我又栽了跟头。直到第二学期,老师突然建了一个微信群,我每周开始定时参加导师的沙龙。原来选导师的时候,老师在国外访学,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
自从加入了导师团队的学习交流后,虽然时间不多,但总算搞清楚了学科研究的意义与方向,开始明白进入大学学习,不仅是学习某一项技能,而是一种我难以言喻的、融会贯通的能力。我才开始学习到,原来学文的我还有机会去参与研究,原来除了电视上理工科那样的实验以外,还有一门社会学科,原来我也有机会成为一个“科学家”,原来还有一个升学渠道叫保研。
一个野蛮的理想开始埋在我的心中。或许真的是导师的影响,进过公司和政府的他也说过,到头来发现毕业去工作真的没意思,能去读研究生还是去读研究生。
而我是这样一个人,我没有什么聪明的头脑和天赋,只能埋头努力,学一步,走一步。陆陆续续,我参加了校里小小的科研训练项目,开始认真学习思考,做好每一个课程任务。我搞懂了培养计划和绩点规则,虽然到头来学分还是出了一点点问题,不过绩点搞了上去。虽然确实大一成绩不怎么样,不过我的排名还是不断往上涨,凭借985保研名额多的优势,我最后也十分有希望拿到院里的名额。
然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家庭魔咒。虽然身处末流985,但毕竟是985,有很多学习交流资源,每年还有赴台交换的机会,成本也不算大,谁又不想出门去看一看。新一年的交换申请又开始了,我往家里打了电话。我向母亲诉说了我的愿望,母亲说家里还要供一个医学生。那个医学生就是我的父亲;而这个家庭魔咒便是,家里永远都无法获得并保持可观的经济储蓄。我的父亲很爱赌博,不过赌得不大,不会背上债务,但也别想存到一分钱。现在父亲年纪比较大,也不听家里人劝告,赌博久坐对身体不好。果然,父亲在一次赌博时久坐后晕倒摔伤,腰椎多处骨折,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这些积蓄是父亲十年前退休后,在小区里值班好几年存的,计划给哥哥结婚和给我读书。不过,还好有这点积蓄,父亲能顺利接受手术,摆脱了瘫痪在床的风险。然而,他再也不能外出打工了。
当然,这些钱是父亲自己挣的,怎么花,其实我也无权干涉。在这件事之后,虽然家里的生活条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大家已经不能再生病了。几个月前,年过三十的哥哥终于结了婚,家里东借西借凑到了彩礼钱。前两年,哥哥工作了七八年也才凑足房子和车子的首付,跻身贷款的队伍中,他要到五十多岁才能还完贷款,而明年他还要再养一个孩子。
但是,这些事情发生后,我也没有什么焦虑,甚至在专业实习时,我还选择去了外省实习,花掉了将近一年的学费。因为,我给我的选择做了一个完美的包装,我认为我自己对我的前途感到迷茫,不知道以后能够从事怎样的工作,我对专业前途还抱有象牙塔式的幻想,我甚至将乱花钱的外出实习包装成一次田野研究,不断地说服自己是在努力学习,为以后发展打基础。毕竟我有一个贵族的梦想,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要用学历和知识翻身,不再委身于家里二十多平米的自建房中,一跃成为一个知识中产。
于是,我总认为在外求学的我是高尚的,我有全家最好的文凭。我的无知与自大确实让我膨胀,不过,代价实在是太大。进入大学以来,我虽然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但是却从来没有勤工俭学过。毕竟入学前,家中还是有点存款,我也不用担心学费生活费,而且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特长,去做一些性价比不高的兼职也没有意思。另外,我也不算聪明,要好好搞学习,就得花很多时间在读书上。在大学过去的三年,我也只是偶尔在假期的时候,在母亲上班的酒店做做服务员,至今算下来,其实也就挣得过那么两千来块钱。
一晃三年过去了,擦着边得到保研名额的我事实上实力不温不火,也没有评得上什么奖学金。到头来,我好像除了那么一个保研名额,什么都没有。到了真正保研的时候,我也栽了跟头。我还是留着以前的毛病,好像回到三年多前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一点进步都没有。收集了各个学校的预推免资料后,我恍恍惚惚面试了两个学校,看看成绩也只是在补录的队列中。十月十二号的凌晨,我没有得到第一个学习的补录名额,毕竟当时我选的专业方向其实不太对口,补录不上很正常,但我感觉自己还是完蛋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开始焦虑地查找还有名额的学校。十月十二号的早上,焦虑的我错过了第二个学校发的确认通知,错过了进入专业顶尖高校的机会。其实当时我也有点动摇,因为那所高校虽然牛逼,却不在一线城市,而外出实习过后的我认为去更大的城市还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十二号的朋友圈、QQ空间里全是各种拟录取通知,而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其实在之前收集资料时,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关注了一所一线城市的双非学校,事实上学校师资还是可以的,也有丰厚的奖学金,我头顶985的名号,肯定能够轻松录取。果然,十二号中午,我刚联系学校就顺利进入了面试,线上面试甚至不需要双机位,也不需要人脸识别和查验证件。面试流程很简单,常规的专业面试和英文面试,我刚退出视频,学校就打来电话要录取我。当然,我还留了一步。推免志愿只能填三个,且48小时后才能修改,我当时已经填满了,其中包括错过的学校,以及另外一所也在一线城市的中流985还有一点点希望,只要他没有招满,我就有机会。因此,我当时无法修改志愿,而双非学校也答应等我。
那所中流985并没有在约定时间内给我发面试通知,我以为我去定那所双非学校了。其实去双非学校也有好处,学校招生官网已经保证985生源有万余元奖学金,每年也有各种奖学金项目,我就算是吃985老本,第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是完全不用愁的。可是,那就是一个双非学校,我要是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升学指标,更不知道如何向我的本科生学业导师交代,这样做确实很不给本科学校面子。然而,在我准备修改志愿的十四号凌晨,我意外发现那所中流985给我发了面试通知。因为面试时间太晚,双非学校不打算等我。于是,还是那句话“谁不想上最好的学校谁就脑壳有病”,我接受了中流985的邀请,拒绝了双非的保底。还好,那所中流985被太多人放了鸽子,虽然我的面试成绩不算前列,不过对方学校还是愿意收留我。终于,我从末流985爬上了中流985。
事情就回到了开头,我决定去中流985读三年的学硕,没有任何奖学金,只有入学后靠自己努力。我没有特长,没有培养赚钱能力,出来三年多毫无进步。包括我的实习,我做得最顺手的工作依旧是去我母亲上班的酒店当服务员,一小时能挣11块钱;当我出来实习,遇到一些播音艺术特长生时,听到他们那些培训学校兼职一小时能挣两三百块钱时,我很震惊,也很羡慕。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找到挣快钱的工作,净只能做那些体力活。我也有结交一些理工学科的朋友,他们在外补课,一小时也能有好几十块钱,我也有关注过家教信息,但我始终认为自己还是不适合。
浑浑噩噩的三年985生活就已经过去了,带着大学生的帽子从家里出来,又带着准研究生的帽子回去。过几个月又是过年,餐桌上又要开始假惺惺地吹嘘我要去某高校继续深造,成为整个家族学历最高的成员。然而事实上,我一无所有。
至今我住过最大的房子就是外出实习时,和别人和合租的三千每月的房子,足足有138个平方,我住的房间甚至比哥哥买的房子的主卧还要宽敞。想想家里我住了二十年的自建房,甚至没有配套的基础设施,疫情封城期间,我有足足一个月没有洗过澡。实习的时候,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我总能感受到《孽子》中吴敏对张先生以及那套房子的迷恋与渴望。现在想来,也许那会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大的房子。
从这么多年的求学时光走来,我的人生好像一个立体的物件,被不断挤压,挤压到了只剩下两面,极端的两面。一面是我的能力,一个实际上没有什么文化的我,从小没有真正爱上读书,没读过四书五经四大名著,没有接受过什么文化熏陶,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最擅长的就是去餐厅做服务员,真正的梦想是做一个Tony老师;另一面是我的信仰,一个热爱学习,追求卓越的我,在大学里怀揣着追求真理的使命,对科研学术有着满腔热血,又梦想着走向高校的讲台,最后名利双收,翻身中产。在这极端两面的拉扯下,每一面都不可能成为现实。
因为我在深刻的反省中发现,即使如今我已经步入研究生的行列,即使我读上了学硕,即使我将来能拿到奖学金,即使我将来又申请到了博士和项目基金,即使我最终成为某校的学术青椒,我好像依然一无所有。现实就是这样,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回去做蓝领技工已经不可能了,像我这个年纪,技工技术就应该是炉火纯青了;而往前步入象牙塔的学堂,读到最后,从来没有过全职工作的三十来岁的我很有可能还是一分存款都没有,只能缩在学校公寓里,吃饭还要靠补贴。
如今,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样的焦虑中,不断尝试各种赚钱的门路,找到一个平衡点,让自己不会在未来的求学路上活得太难堪,仅此而已。我确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技师,也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因为我大学前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结果只是一个表面分数,我事实上很没有文化,学会的只是技巧;来到了大学,浸润在社科文学的高等知识氛围之中,便出现了实际能力与信仰梦想之间的分裂。我想起我在酒店做兼职服务员的时候,同事都是年纪与我相仿,甚至比我还要小几岁的技校学生,我们虽能很好地配合完成每天的工作,但是我却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工作闲聊时我几乎插不上话,我关心的话题也和他们聊不起来。而如今在这座我亲手建造的空中楼阁当中,我必然要走着蓝领的路子,去守护贵族的梦想。
也许十年之后,白天我在学校里忙里忙外;晚上便在餐厅酒吧里摆盘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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