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掉入井中的第二天，密密麻麻的枪声便包围了村庄。
磨盘大小的洞口出现了突然出现了一个晃动的脑袋。
“还真是口枯井！”
“孩他爹，快把孩子们给弄下去吧！”
我从水洼里跳出来，站在那块似乎为我量身定做的石头上，抬头盯着那块烧饼大小的光亮。绳子在荒草中穿梭的声音、女孩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女人焦急的催促声以及男人暴躁的呵斥声在洞外盘旋着，与时远时近的枪击声撞击着，融为一体又分道扬镳。
一个箩筐将洞里的唯一光亮遮挡住了，井里陷入一片黑暗，但箩筐四周很快出现了环状光亮，并且随着它颤颤巍巍往下挪动的身躯逐渐扩大着亮光的面积，当洞口再一次恢复成一个完整的、没有一点黑影的圆饼时，我看清了她惶恐不安的苍白脸色。
她从萝筐里爬出来，像一堆面团滚出来，变成了细长的面条。
“爹！娘！我到底啦！”
她朝天吼了一嗓子。清脆的声音被井中潮湿阴冷的空气冻得发抖，在布满青苔的井壁没头没脑地撞击着，最后终于爬到了洞外，再次看到广阔的天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我有些羡慕地盯着洞口的两个脑袋。
箩筐平稳地快速上升，黑暗逐渐侵蚀光明。
这次送下来的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丫头，她脏兮兮的脸上布满惊恐，箩筐刚着地她便钻进了姐姐温暖的臂弯里。
女人突然的哭声在井壁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来。
“莲儿——照顾好妹妹——”
她半个身子都伸进了井中，肥胖的身躯摇摇欲坠。我很担心她会掉下来砸死我们——当然也不排除卡在洞口的可能性。
一旁的络腮胡子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泪，用力将女人拉起来：“别磨磨蹭蹭了，鬼子进村都得死！带上枪跟我走！”
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爹娘赶走了日本鬼子就回来接你们——”
丫头挣脱姐姐的怀抱，朝洞口撕心裂肺地唤道：“爹——娘——”
声音在井壁中乒乓球似的碰撞。我能感觉空气中一股浓烈的不安。
临走前，他们将一个破旧的井盖遮住了洞口，只留约四分之一的缝隙。井里瞬间灰暗起来，唯一的天空被荒草分割成不规整的碎片。这下倒好，连个完整的月亮和太阳都看不见了。当真成了井底之蛙。
二、
第二日，朝阳从洞缝里钻进来，调皮地打在她脸上。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睛浮肿得厉害，娇嫩的皮肤被蚊虫叮咬了好几个大包，让她原本瘦削的脸看起来丰腴了些。
我知道昨夜她睡得不好，这井中阴冷潮湿，她一晚上都抱着怀中的丫头瑟瑟发抖。外面的枪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歇过，不断有人哀嚎痛哭着从井边挪行过去，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猜测村子估计天亮不久便会失守。
我倒是开心得很，这两个肥美的食物吸引了一大批蚊子，我昨夜吃了个正饱。
“说实话，蚊子的味道可比这里面的潮虫蚯蚓什么的好吃多了。”说及此，猫盯着半空中的蚊子，突然感慨道：“那时候我的舌头好使，一卷就是一只，吸满血的蚊子在嘴里爆开，那感觉，可能跟熟透的葡萄在你们人类嘴里爆开……”
我赶紧截住它的话头：“停！别侮辱我的葡萄！我是素食主义者，不吃蚊子！”
猫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这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可爱的动作。但今天，我却惶恐地一巴掌拍在它头上：“诶！你现在是只猫诶，不是青蛙！”
猫处于一种难以描述的寂静中，像是极力控制着愤怒，我为自己的动作感到抱歉，赶紧讪讪地挪开了屁股，朝着它讨好地笑。良久，它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叹道：“果真可爱路线不是我走的。”
我：……
她借着光打量着井里的情况，然后很容易发现了水洼里的我。我朝她友好地叫了一声，后者惊呼一声，忙往后退，怀中的丫头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姐姐，爹来接我们了吗？”
“还没呢，丫头再睡一觉，睡一觉我们就能出去啦。”
丫头嘴一撇，似乎又要哭，但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又沉沉睡去。
她怜爱地看着怀中的丫头，突然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赶紧摸了摸丫头的额头，立马像是触碰到烧红的火炭一般赶紧弹开，她惊慌地摇着怀里的丫头：“丫头！丫头！醒醒！”
我这才看清丫头的脸，红得像是喝醉酒一般。她的泪滴在丫头的脸上，我仿佛听到了水滴在滚烫的锅底剧烈滚动的“刺啦”声。
丫头皱着小眉头，艰难地舔了舔流到嘴边的泪水：“姐姐——我渴——”
她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喝水了，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下的水洼里。
我自然是得尽地主之谊，于是便很大方地跳出水洼。然而她却并不领情，盯着我那略有些浑浊的水犹豫着，嘴唇是渴望，眼里却是恶心。
终于，在我的忍耐达到极限，而她仍然还在犹豫挣扎时，我愤怒地跳了进去，故意溅起了水，然后在她火热的愤怒目光中怡然自得地游着泳。
三、
一声震天动地的声响突然传来，大地随之一震，井口处落下纷纷扬扬的尘土。
剧烈的爆炸声几乎淹没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我脑中很快将这混乱的声音具象化：膨胀的火光，腾起的物体，满地的残肢，鲜血在荒草中燃烧，焦黑的一截不知是骨头还是枯木。
鬼子终于玩腻了瓮中捉鳖的玩法，直接上了大炮。
炮声的轰鸣让发高烧的丫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张大着嘴，从里面钻出螃蟹横穿在沙滩上的声音。两个女孩紧抱在一起。
又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仿佛已经能听到村民们尖叫逃窜的声音，就在这时，一个庞大的物体砸碎了井上的木井盖，“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这是一个人。
他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井中唯一的水洼里，溅了女孩们一身泥，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早已沦为亡魂。
两道冲破喉咙桎梏、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惊悚的叫声扭曲着身子在井壁上乱窜，像两条斗架的蛇，一边凶猛地撕咬着对方，一边朝空中升腾。直到它们精疲力竭地掉落在井边的野草丛里。
那是一个日本兵，或者说一具日本尸体，满身黄泥，头歪在泥洼里，七窍出血。一把枪支离破碎地躺在女孩面前。
井里豁然开朗，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涌出来各式的声音。儿童的哭闹声、妇女的哀嚎声、男人的怒骂声、恶魔的狞笑声。这是活的痛苦。子弹射入肉体的声音，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布满弹孔的木门颓然倒下的声音，院子里响起的惊雷般的爆炸声，这是死的冰冷。
我仰起头，看着那碗大的井口圈进了一轮完整的太阳，金色的阳光射进洞口，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一个人拼命地跑了过来，她匆忙地扫了洞口一眼，吃力地搬起旁边的大石头，“砰”，砸在了洞口，碎石泥土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她凄厉地喊道：“我的闺女，解放军快来了，一定要撑住啊。”
“突突突……”
她的脚步刚响两声便戛然而止，身体便极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女孩们痛苦地张大着嘴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接连的打击使她们的嗓子失去了说话能力。
一个鬼子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停在了这口枯井面前。
两个女孩瑟缩在一块，死死地盯着边缘射出几条光线的井口，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这口枯井旁全是杂草，又有一大块石头堵在洞口，井中藏人的可能性实在很低。所以鬼子只是象征性地在石头上放了两枪，便离开了。
我刚松完一口气，想赶紧回水洼里泡泡澡压压惊，哪知我刚跳在死鬼子的肩上，他的手指竟然动了起来。
我吓得大叫起来：呱！呱！呱！（诈！尸！啦）
四、
鬼子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完全爬起来，丫头早已昏死过去，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饿的，她护紧了怀中的丫头，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疑惑地看了看洞口，朝女孩恶声恶气地吼着鸟语，女孩张大惊恐的嘴，吃力的丝丝声从喉咙里钻出来，我愤怒地朝鬼子呱呱地叫着，一时间，原本死寂一般的井口突然变得吵闹起来，三方都很激烈，但谁也听不懂另外两个物种在说些什么。
鬼子的双腿似乎已经摔断，怎么也站不起来，他龇牙咧嘴地朝女孩爬过去，女孩吃力地抱着丫头，晃动着软泥一般的腿磕磕巴巴地沿着洞壁挪动。
这场追逐赛并未持续多久，鬼子骂骂咧咧地靠在井壁上，不时朝洞口大喊着，估摸着是救命之类的词，但一直没等到回应。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挪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彻底瘫在了地上。
鬼子终于停止了嚎叫，脑袋一偏，很快便睡着了。
她紧绷的上身终于放松了，与此同时，沉重的眼皮罩住了她血红的双眼。
黑夜很快来临，远处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蛙叫声。我清了清喉咙，整个世界的蛙鸣瞬间被吞没，井壁回响着我高昂而悦耳的歌声，月光丝丝缕缕地偷入进来，像是来欣赏我精妙绝伦的独奏表演。
第二天中午，女孩率先醒了过来，村子里已经是寂静无声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战争，没有鬼子，没有死亡……
她嘴皮因干燥而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往外流着血，怀中的丫头自始至终都没醒过，只吊着一口气。
她盯着那处已经恢复鬼子掉下之前的宁静的水洼，眼睛里失去了厌恶，只有赤裸裸的渴望。但她仍在犹豫着，水洼刚好处于她和鬼子的中间，鬼子还没醒，但她不确定恢复体力的鬼子能否在这小段距离追上她。
她下定决心站起来，倚着井壁起了一半，鬼子便醒了，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鬼子盯着她，咿咿呀呀地说着，一会儿指指洞口，一会儿指指她，又指了指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
她完全听不懂，但也不想听懂，只是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狼高度紧张地盯着狩猎者。
终于他也渴急了，慢腾腾地向水洼挪过来，女孩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的手似乎下一秒就会将怀中的丫头掉在地上。他用手鞠着水喝，发出咕咚咕咚舒服的吞咽声。女孩的眼里仿佛快要沁出血来。
鬼子喝饱了水，看了看随时准备挪步的女孩，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然后转身往原处移去。女孩再一次顺着井壁滑在地上。
五、
已经三天两夜没喝水的女孩终于在黄昏时昏倒在地上，鬼子因呼救而嘶哑的声音朝着女孩叽里咕噜地喊了一大通。女孩毫无反应。
他缓慢地挪了过去，我紧绷着后腿，想着如果他有什么不轨的企图，直接跳他脸上乱踢一通，我有那个自信能在他的巴掌拍过来时踢瞎他的眼睛，再英勇地逃离。
但他凑过来，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用手指测了测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心跳——好在他没有弄反步骤，不然可能他眼睛已经瞎了。
他又挪回水洼处，鞠了一把水——他很快发现自己不用两只手不能行动——他望了望四周，捡起枪支残余的一部分，舀了一点水，又朝女孩挪了过来。
水流入女孩的嘴里，像雨钻进干裂的黄土，很快便消失了。
他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喂到女孩和丫头嘴里，直到水洼里的水明显少了一截，他也再爬不动为止。
他倚靠在女孩旁边，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女孩的脸。
良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伸手在怀里掏着东西。一张照片。
本着作为一只青蛙的好奇心，我跳了过去。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
这是两天来，我头一次看见他露出笑容。
惭愧啊惭愧，尽管活了那么多世，我还是第一次见露出这样笑容的日本人，像每一个看着孩子露出温情的中国父亲一样。
终于他也沉沉地睡去。这一夜，田野蛙声一片，我头一次做了一个安静的台下观众。
第二天早晨，阳光去约而至，从缝隙里钻了进来，三人都没有醒来，就在我想跳过去查看他们是否还有生命气息时，一声枪响突兀地在洞内响起。
像是慢动作回放一般，我看见那颗子弹从井口与石头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撕破清晨微凉的阳光，撕破井中潮湿的空气，穿过牛头马面随之赶来的身影，径直地钻进了我的身子。
洞口的大石头被移开，刺眼的阳光毫无吝啬撒了进来，他和女孩同时醒来，都往洞口看去，又同时被明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我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头颅的轮廓便被带走了。
尾
我盯着一旁打哈欠的猫，急忙追问：“那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啊！”
“也许是日本人。”猫捋了捋胡须，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也许是中国人。”
我气鼓鼓地看着它。
“这事儿啊，还真不是我吊你胃口，要怪啊就怪那阎王老头儿，每到关键时刻就提前判我死刑。这，这我也没办法吗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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