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录 | 第三十五章 风露中宵
第三十六章 笔底春风
两人的剑眼看就要同时刺中对方。
铁珩实在来不及收势,连忙松手,木剑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岳朗却剑势不停,狠狠刺中了他的右肩,铁珩一个踉跄,撞在后面的金莲树上,嫩黄色的花瓣像阵雨一样落了下来。
岳朗忽然想起铁珩右肩的旧伤,“啊”了一声,关切地探身过去看,没想到铁珩并指如剑,用力在他手背一划……
他的剑也啪地落在地上。
岳朗抚着手背上的红痕,鼻子里都是横气:“你肩膀没事吧?”
铁珩拂去天青衣襟上的黄色花瓣,淡然道:“没事,这一剑刺的像女孩儿一样,一点儿劲都没有。”
岳朗一向有了脾气就忍不住要毒舌,他磨了磨牙根,忽然露齿而笑:“没伤到脸吧,要是不小心叫我划破了,蜀中不知有多少女子要和我拼命呢!”
铁珩冷冷横了他一眼,他本来就气质清泠,这一眼微含怒意,更是冷若冰泉。
岳朗恍若不见,梗着脖子不肯退让,好像巴不得大吵一架才痛快。
早就被惯坏了!
铁珩不想发作,吸口气稳了稳神又问:“剑法我已经见识了,周先生那里的功课怎么样?”
谁知他忍着没发作,岳朗却像爆炭一般喊起来:“功课!功课!要不就是公事!公事!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了吗?”
铁珩忍了一早晨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你倒是有别的,整天饮宴嬉游无度!这样下去,和那些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他从口袋掏出封信,摔在岳朗身上,“这是周先生送来给我的,人家话说的客气,却明指你敷衍懒散漫不用心,‘令弟良质美才,老朽才疏,恐就此相误。’你还有什么话说?”
岳朗打开信粗粗看了看,冷笑一声:“周先生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烂泥一滩,不成器更扶不起,辜负你们一番美意了!”他扭头就走,“罚抄书还是背楚辞?不许出门是吧?我在书房恭候,你慢慢想要怎么罚才痛快!”脚步沉甸甸地走远,像是跺着回廊的木板出气。
铁珩左右手握在一起,捏到指节生疼,才把冲上额头的这股气压下去。
唉,已经太大了,再不能冲上去拽过来,脱了裤子狠狠打屁股。
他难免感到一腔怅然。
这一架吵得莫名突兀,大概是他平时对着岳朗,时而唱红脸时而唱白脸地转换,今天一不小心给唱成了花脸。
他既恨岳朗这种顶风顶嘴的狗脾气,却更恨自己居然如此失态,不知所谓地动了真怒。走在长廊上,脚步虽然稳,却不能控制胸中翻腾的各种情绪。
那张古琴还静静躺在几案上,泛着柔润的光泽。
书桌上已经多出了几份公文,他根本无心去翻,而是拿出一套茶具。
烹茶总是可以让他心静下来。
可惜今日那些茶碾和茶罗像是长了毛刺,拿在手里说不出的别扭。铁珩在煮水时就失了神,等他醒过来,石䂪里的水已经开得水花沸腾,老得不堪用了。
眼看这一个上午就要荒废过去,铁珩挫败地站起身来。
说到底,他总是做兄长的,岂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难道还真为这些事生一整天气不成?
铁珩特地绕去厨房端了一盘煎笋夹子。
还没进岳朗的书房,就听见里面“噼里叭啦”一阵响,也不知是什么遭了殃。
铁珩推开门,只见书房一片狼藉,纸张书本散了一桌子,笔架倒了,椅子也被踢到一边,地上扔着无数墨色尚新的纸。
铁珩俯身捡起一张,是岳朗气愤中的狂草,张牙舞爪,墨迹淋漓,每个字直欲破纸飞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忽然就觉得这场气生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岳朗听他居然还笑,更是生气,愤愤然把笔一扔。
铁珩慢条斯理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把那张字在岳朗眼前晃了晃:“你学问太差,这句《道德经》可不是这么使的。”
岳朗还是气哼哼:“想好新鲜花样罚我没有?想好了就快说,我都等烦了。”
“你的性子也越发骄纵了!”铁珩把倒在一边的椅子搬回来,稳稳当当坐下,“就算我不该说你是纨绔子弟,你摔了这么半天还没够?”他打开一把折扇,慢悠悠扇着风,故意把手边煎笋夹子的香气扇了过去。
岳朗早起就没吃饭,现在闻到食物的香味,刹时神色有些松动,哼了一声:“我哪有天天饮宴嬉游,通共就出去过几次,你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一回来就发邪火!”
铁珩安然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抿一抿,抿去了唇边的笑影:“好,是我发邪火冤枉了你!你其实天天都在用功,周先生的信才是诬告,分明就是他无理取闹!”
岳朗急着分辩:“其实……”
眼看着岳朗声音又高起来,铁珩轻声说:“那张琴,我很喜欢,你一定费了好多功夫吧?多谢你啦!”
岳朗听见这句话,心里的怒气不禁散了一大半,却听铁珩说:“告诉我,这么珍贵的琴,你是怎么弄来的,要不我可不敢留在身边。”
岳朗给他讲在青旻宫和赵城比箭的事,刚开始还带着点剩余的怒气,越讲越高兴,一手抓起个煎笋夹子吃起来,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这张琴十有八九是小王爷故意输给我的,可不管怎么说毕竟名正言顺地归我了!”
铁珩轻轻点头:“青旻宫之会确实名士汇集,不是不可以常去,只是……”
“什么名士?凭着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名士,这名士也太好当了吧?”岳朗鄙夷地撇撇嘴,“小王爷也贼得很,拿着青旻宫会做幌子,一来做韬晦之计,二来还不是想悄悄收揽人心。”
“这未免又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了。”铁珩摇头微笑,“不过这赵城公子,你要留一点心,你们交情好无妨,不要卷到宜王和赵相间的暗流里去。”
“其实我也不愿意总跟他们混,”岳朗小声嘟囔,多少含了些怨气,“我宁可跟你去定方,去南邾。可你总叫我留在成都学这些寻章摘句,坐议立谈的学问,不光浪费功夫,现在更加碍了周先生的眼。”
铁珩停了笑,低头想了一会才说:“你想想清楚,要是真的不愿,我答应你,以后少去周先生那里。免得你们师徒生了龃龉,你这脾气,弄不好再把老先生气个好歹,闹得谁也没法收场。”
岳朗不禁喜道:“可以不去吗?先生处有上百个学生,不少我一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我哪敢跟周先生发脾气,是他一直看我不顺眼才是。”
“你这跟先生们相克的毛病自小就有,我想硬扳也扳不过来。”铁珩无奈,“今后自己多用点功吧,虽说不用去考状元,也不能太离谱了,叫人说你不学无术。”
岳朗忙不迭满口答应:“那,周先生那边就这么办了?”
铁珩叹口气:“我回来写封信去谢罪,说我教导无方,以后四时八节你带着礼物多去拜望一下。”他看岳朗喜滋滋的样子,只觉一腔脾气都磨成了绕指柔,“只怕我从此再没脸去见周先生了……不过丢人现眼也不只这一次两次了,他大约也不会亲自打到咱府上来。”
岳朗赶紧打蛇随棍上:“你下次去定方和平陵军前,要带上我!”
“恐怕这小半年都不会去了。”见岳朗一阵失望,铁珩目光一转又说,“过两个月可能会再去南邾,你要不要一起?”
“好呀,我就知道南边的事情都办成了!”岳朗拍手笑道,索性把一盘煎笋夹子都端过来,一边大嚼一边说,“俗语说,打虎还要亲兄弟,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去!”
“又不是没筷子,非要用手!”铁珩一脸嫌弃,扶起倒了的笔架子,顺手整理凌乱的书本。忽然发现砚台下压着一角洒金笺,几个楷字正是岳朗的笔迹,忙抽出来看。
岳朗看见,顾不得一手油,伸手就要来抢,却早被铁珩挡住,打开看了个正着……
这是一首调寄《更漏子》的新词,铁珩看一眼词,又看一眼岳朗,实在忍不住笑。
岳朗瞅个空子终于一把抢到手里,匆匆往抽屉里一塞。
铁珩哈哈大笑:“不用再藏,我已经背下来了!你写得这么清俊婉转,就为这一首词,也不枉送你去周先生那里学了几年。‘罗褥香,空染泪,夜深觉来犹思’,哈哈哈……”
铁珩年纪轻轻就坐了高位,所以平时说话做事更求稳重,就算是笑也是淡然如风,露齿的时候都少。
此刻他却大笑开怀,左脸颊上的笑涡隐约闪现:“我现在倒真有点后悔了,到底去不去周先生那儿,你容我再想想?”
“这是行酒令的时候逼得紧了,再写不出来就要被灌死了。”岳朗悻悻,“何必呢?每次都是一取笑我,你就笑成这样,有那么好笑吗?”
“我以为你只会吟‘剑照七星影,马控千金骢’,原来也能写‘月映玉枕寒’,多难得!”铁珩兴致不减,铺开一张纸,“给我写个条幅,我叫立清找人裱好了挂起来。”
“我字丑,不写!”岳朗显然对刚才对剑的结果依然耿耿于怀,“可我的剑法不是花架子,这都怪你,平时藏私太多,好的招数都不肯教我,所以我再怎么样也打不过你。”
“打不过?刚才是谁一剑戳中我肩膀的?”铁珩摸着依然酸痛的肩头。
岳朗翻了个白眼,主动过来给他揉。
“说真的,其实你剑法早就不在我之下,要是认真比,我很难占上风。可你心中总存了不及之念,丁点挫折就失了信心。如果非说你今天输了,也是输在心里。心一乱,破绽就越来越多,所以才被我钻了空子。”
岳朗一脸半信半疑,低声问:“真的?这不是你的骄兵之计?”
铁珩点首,又拈起那篇张牙舞爪的草书:“我总叫你练字,还想教你弹琴,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平时养气功夫练得不够,心中不稳,就什么也做不好。”
岳朗挑眉问道:“所以心里稳了,人家就会捧着银子来求你给写招牌?”
铁珩哈哈一笑,揾墨提笔,起身站到岳朗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运笔。
夏阳的余晖从低垂的帘幕缝隙透进来,树影缓缓投下,仿佛一并拖长了时光。
修长的手指覆在手上,引着笔锋在纸上移动,掌心紧贴手背,两个人脸颊几乎挨在一起。
一呼一吸相融。
墨色在纸上开阖婉转:点侧锋旁落,横缓去急回,钩驻锋停笔……
岳朗身上还是他熟悉的味道,清凉而干净。
像清溪上跃动的朗朗日光。
沁人心脾。
铁珩只觉心底掠起一股奇怪的颤栗,这件以前做过很多次的事,忽然变得如此心慌意乱,忍不住想把肺里的气全都呼出去,还嫌远远不够。
笔尖跟着微微一涩,最后一笔收尾时,余韵蜿蜒,有不易觉察的一丝惶然。
岳朗执着笔,对着两人一起写出的几个字左看右看,眉头微皱:“哥,我怎么觉得你这几个字写的,好像还不如我呢。”

TBC
咳咳,笔底春风本来是用于形容诗文绘画非常生动传神的意思,在这里的意思被我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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