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长街。
一条斑驳古旧的长街。
街上原本藏青色的石板已变成青灰色,两三百年的岁月已足以将世间的大多数事物改变。
青石板却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犹如亘古以来就已存在。
它沉默地埋在泥土里,平躺在世人的践踏下,冷眼看尽世间万物兴衰。
和它同一材质的石板,有的堆砌在富丽堂皇的琼楼之上,有的留在精致典雅的小屋之间。
琼楼塌了又起,小屋拆了又建,青石板却还是万年如一日的沉默着。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青石板若是有情,是否也会叹息?它无情,所以只有沉默。
沧海桑田在它眼中也不过只是一瞬之间,它之所以能长久的存在于此,是不是因为它懂得沉默?
人呢?人岂非也一样!懂得沉默,懂得屈服的人才能长久的活下去。
可是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你愿意身处在琼楼之上,还是埋身于长街之间?你愿意如流星般绚丽夺目,还是如蜡烛般垂泪低泣?
人生不过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若是老来回首一生,尽是平淡无奇,那该是怎样的凄凉与悲哀!
长街若是有记忆的话,也当记得它曾经的辉煌。
三十年前,马大帅一人单刀只身投入江南这片烟花之地,在历经大小三十四场恶斗之后,凭一己之力在这条长街上建立了自己的府邸。
那是何等的辉煌!
整条街的一大半都并入马大帅的麾下,所有的琼楼小屋全都推翻重建,就连青石板铺成的长街都被马大帅命人清洗一番,展露出原本古朴清秀的一面。
可惜所有的繁荣也不过昙花一现,自从十年前孙家的七岁孩童手持长剑击败了盛名江南的青木剑客袁青木之后,人们都把目光聚集在这七岁孩童身上。
没落的孙家又重新起势,现今风头已减减压过马大帅的威名,长街也渐渐地无人问津。
马家大院如今已不复当年的辉煌,庭院深深,草木稀疏,树上的桃花都不似往昔那般热烈红火。
可今天,马家大院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院外门庭若市,车来人往,黑木大门都被重重地刷上了红漆,似乎想要重现昔日的辉煌。
马大帅一人站在门外,脸上堆着菊花般的笑容,躬身邀请着来往的客人。
今日本并非什么大喜之日,只不过人人都知道马大帅碰上了一件大喜事,他那个三岁离家学艺的儿子今天回来了,据传是昔年闻名江湖的十二生肖之一。
就在昨天,还未有人知道马大帅早已膝下有子,有了香火传承。
今天不但是马大帅迎接儿子回府之日,更是孙马两家的决战之日,马大帅早就以自己儿子的名义向孙家的大少爷发起了挑战。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其中的胜负也关系着江南一带江湖的动向,牵连着许多人的命运。
于是,来马家大院做客道贺的人愈来愈多。
临近正午,门外已人影稀疏,但是大家都坐在院内翘首而盼,等候着今天的主角之一,孙家的大少爷,孙剑!
(二)
白衣,白衫,白靴,黑剑,身上再无他物,任何其他的装束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存在。
苍白的手紧紧地握着右侧身畔的剑柄,剑鞘的青铜吞口油光可鉴,那是千百次拔剑的结果。
他就这样静静地走在人群之中,犹如九天之上被贬入人间的谪仙一般,自然而然的已成为人群的焦点。
人们在看着他时心中不自觉地便划过了所有他的传奇。
五岁学剑,七岁击败青木剑客,十岁大败白云道人,到了十二岁时紫衫玉手也不能在他的手下撑过二十招,如今年方二十,却已经历了二十三场大战,无一败绩。
败在他手下的都是名动八方的剑客豪侠,他手下从不杀无名之人。
所有人一想到他的事迹,他的声名,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多少人羡慕着他的生活?可又有多少人知他的心酸?
就如他手上这把剑,人们只会看到他出剑时的霎那芳华,却从未想过这是他多少次拔剑的结果。
他轻飘飘地从马大帅身旁走过,未曾理会后者的寒暄,那些都是他身边之人应当做的事,他的眼里只有剑!
孙剑静静地走到庭院的一角,目光下垂,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眼中落寞而又萧索。
仅是这一走一立,牵动着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女人都崇拜地看着她们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不论哪个女人有了一个这样的情人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不论谁有了这样的女婿都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情。
孙剑对于周围的目光无动于衷,他早已习惯,也早已看透,他知道,她们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名,沾染着无数名人鲜血的名!
可是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他今天来只是为了那个值得他拔剑的对手,他的剑已有两年未曾出鞘。
一想到这柄剑又将出鞘,孙剑的眼中暮然绽放出一丝令人目眩的精光。
马大帅迎接孙家众人入内,笑着坐回首席,人都已来齐,现在只等着他那阔别多年的儿子出现了,他对他儿子有绝对的信心。
这不是他儿子的成名之战,而是他马大帅的崛起之战,只因他儿子早已声名在外。
马大帅微微侧头,在来福耳边低语道:“小马呢?怎么还不出来?”
来福是马家多年的管家,马大帅在孙家的压制下还能保留今天的成就多半归功于这个心细如发的管家。
来福躬身笑道:“老爷稍等,我再进里屋去催一下。”
这时突见一人自侧院闯进来,口中大叫道:“老爷,不好了!”
来福叱道:“怎么说话呢,老爷不好端端的坐在这儿吗?”
来人擦擦汗,结结巴巴的道:“不...不,小的不敢,只...只是......”
马大帅皱眉怒道:“好好说话,吞吞吐吐的,让人家看笑话,我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
来人喘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道:“老爷,少爷他不见了。”
马大帅豁然起身,失声道:“什么!”
大厅内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孙剑漠然地看着手中的长剑,眼中光彩尽散,重回了最初的落寞萧索。
连正面面对对手的勇气都没有的人,不配做他的对手!
孙剑轻轻放松紧握着剑柄的右手,缓步走出还在纷乱中的马家大院。
(三)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你有没有醉过?若是没有醉过,我劝你最好去大醉一场,没有醉过的人生又岂是清醒的?
你若是醉过,那一定体会过一觉醒来,红日偏西,悄然起身,饮一杯醒酒茶之后的惬意。
喝醉的人若是能一觉睡到酒醒,起身后方觉万事皆抛脑后,孑然一身,心情为之一畅。
可若是喝醉了之后很快就被冷风吹醒,这感觉就不太妙了。
小马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他躺在湖边,呻吟着睁开眼睛,只感觉头痛欲裂。
春风料峭,还夹杂着寒冬里留下的冷意,冷冷地刮在小马被露水打湿的薄衫之上,小马很快就被冻醒了。
明月高悬深空,映照在他刚毅的脸庞之上,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一个醉倒在冷风中的人脸上绝不会出现的表情。
他在笑,先是眼睛在笑,然后牵动着鼻子微微皱起,接下来扩散到整个面部,再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湖岸,惊醒了几里外还在酣睡的人家。
他一想到马大帅发现他不见后的表情就想笑,他想笑的时候便笑了,他从不勉强自己。
一想到庭院宴会上那些满脸假笑的所谓的英雄豪杰,他就笑的更厉害了,他庆幸自己明智地逃离了那片本不属于他的喧嚣之地。
冷风环绕的杨柳岸,虽然没有诗文中描写的那般缠绵多情,但总比被一群自以为是的伪君子围绕着舒服多了。
他有钱,可是却没有住客栈,他讨厌所有的房屋,因为这会使他联想到“家”。
家,这个陌生到让他几近忘记的词语,却突然被人提起,身在他乡,漂泊多年,家无疑是所有浪子心中的天堂,他也一样。
他曾多少次在深夜中惊醒,辗转反侧,幻想着心中的殿堂,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家,可是当“家”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退却了。
只因他清楚,所谓的“家”,不过是马大帅为了借他的名声来提升自己的借口。
马大帅心中的算盘他再清楚不过,他只不过是马大帅眼中的一颗棋子,既然多年前马大帅能狠心抛弃他,今日又怎会再重念旧情?马大帅只不过是看到了他可以被利用的价值,马大帅的眼中只有声名地位,这些早在多年前他就已懂得。
他也想拂袖而去,可是他与马大帅之间虽无亲情,但却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何况,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不正是所有浪子心中可望不可即的幻梦吗?若能有家,谁愿流浪?
明知终是一场空,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它抓在手心,即使是梦中的一份温暖也是难得的。
小马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这是多么大的痛苦与悲哀。
“唉!”一声叹息从云端飘来,月亮竟也似为他而忧愁。
谁说明月无情?只不过明月的柔情却非人类所能懂的。小马呢?他是否能懂?
小马听到这声叹息却被鞭子抽在身上一般,身体骤然紧缩,他咬紧牙关,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你来干什么?”
岸边的柳树下突然飘出一道身影,原来方才的声音是从她的嘴中发出,她就站在冷清的月光之下,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好似天上的一轮皎月。
明月在天上还是在心间?不管天上还是心间,都不过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幽幽地道:“小马,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
小马整个脖颈紧绷,并不回头,嘎声道:“你又何必来呢!咱们从属相山上下来就一说好,遵从师父的遗嘱,各自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再不相见。”
她又是一声叹息,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是我对不起你,只是......”
“别再说了。”
小马大声打断她的话,纵身一跃便跳入冰冷的湖水中向远处游去。
冰冷的湖水侵没他的肌肤,可是又怎及得上他心中的那份冰冷。
十年前他也是这么在湖中游荡,那时他还可以朝她游去,现在却只能离她远去,他在她心中终究只是过客。
(四)
一阵水声在无人的岸边响起,小马大口喘着粗气从湖中爬上来,浸满湖水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躯,他站在岸边长舒一口气,湖水冰冷的刺激使他暂时忘掉了心中的不快,他现在只想找一家舒服的客栈,换上一套舒适而又干燥的衣服,躺在一张温暖而又柔软的大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只是现在已是后半夜了,客栈都早已关门,小马从不愿做打扰别人的事情,所以他只能站在岸边,准备找一些干柴生火取暖。
就在他刚准备找些干柴的时候,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他的面前,接着他便看到来福那张笃厚恭谨的笑脸。
来福垂首站在小马的身旁,大手一挥,顷刻间便有两个仆人来到小马跟前。
两人手中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远远一看,小马便知道这衣服是江南第一大刺绣之家“绮绣阁”里的好手缝制出来的,尺寸大小刚好合适。
小马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来福轻轻一笑道:“小的只不过是答应给第一个找到少爷的人五百两银子,任何人为了五百两银子都愿意瞪大眼睛不眠不宿的工作,何况少爷也不是一个很难辨认的人。”
小马冷笑道:“马大帅真是好大的财气。”
来福道:“这么晚了,少爷还不回家,老爷要担心了。”
小马道:“家?我没有家。”
“少爷说笑了,老爷还在家里等着少爷回去呢。”来福眼珠一转,悠然笑道:“若是少爷不想回去的话,小的又怕一个人回去挨骂,就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少爷了。”
小马瞪着眼睛沉默半晌,大笑道:“谁说我不想回去?有家不回的人一定是个蠢蛋。”他拉起来福的手,笑着问道,“你看我像是个蠢蛋吗?”
来福眨眨眼,笑道:“若是有人说少爷是蠢蛋,那人一定是瞎了眼了。”
小马一下子跳进车里,叫道:“走啊,怎么还不走,赶紧回家,我已经等不及想要见我那个抛弃我十多年的老爹了。”
轿夫抬起轿子,刚要起步,小马的脑袋忽又从车内探出,对来福道:“马家少爷如果饿了应该怎么办?”
来福道:“少爷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小的去办。”
小马道:“我这人也不太挑食,听说杭州龙腾阁的蟹黄包很不错,你去买来当作早点吧,我要趁热吃。”
来福点头应道:“是,小的马上去办。”杭州离这里大约有一两百里地,等包子带到这里早就凉透了,来福脸上却并无难色。
小马提醒道:“我要的是刚出笼的,新鲜的包子。”
来福笑道:“小的知道。”
小马道:“那么远你怎么给我吃新鲜的?”
来福道:“少爷不必担心,包子运了这么远肯定不会是新鲜的,但是人却不一样,小的只要把龙腾阁的厨子连夜请到家里就好了。”
小马怔住,过了半响又道:“好,你说的不错,不过吃饭若是不喝酒,就好像吃饭不吃菜一般索然无味,你说是不是?”
来福应道:“是,少爷说的在理,不知少爷想要什么酒?”
小马打了个哈欠,道:“马马虎虎的来两坛状元楼的状元红就行了。”
状元红是状元楼的招牌,招牌往往都有两个特点,稀缺和昂贵。状元红刚好占了以上两个特点,所以它早已闻名多年,据说喝了状元红的人都能考上状元,是以但凡进京赶考者无不期望喝上一杯状元红,但状元红却有个规矩,每年只有二十坛状元红出售,因此状元红也就千金难求了。
小马也并非真的要喝状元红,只不过觉得这个管家笑的讨厌,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想为难一下他,不料管家却依然笑嘻嘻的道:“这也不难,老爷那里还有五坛状元红,是二十年前状元楼的主人登门贺寿时送的,现今也存了好些时日了,少爷要喝,老爷一定会同意的。”
小马无语,只能叹息道:“我真好奇,到底有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
来福侧着头想了想笑着道:“纵使有,只怕也很少了,少爷莫忘记了一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古话往往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小马也不能不承认,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情。
来福立在一旁,笑道:“少爷还有何吩咐?”
小马看着来福满脸谄媚的笑容,突然也笑了起来,悠然道:“我现在只想在你的脸上打一拳,看你还笑不笑得出?”话音刚落,小马一拳打在来福的脸上,只听“咚”的一声,来福已经摔倒在几丈开外,小马大笑着拉下窗帘,缩回马车内。
(五)
酒是上好的状元红,酒香远远地飘出,闻起来就有种微醺的醉意。热腾腾的蟹黄包放在桌上,香味随着热气散发出来。马家不愧是闻名江南的大户人家,来福虽然已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但小马所要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是小马却不能享用了。
马大帅刚刚驱散了一屋子的人,现在正站在小马的床边,小马却只能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这个刚强倔犟的少年现在竟是连动一下手指都很费力。
在冰冷的湖中游了一圈,再加上之前精神上的积郁不忿,寒气入体,纵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只有倒下。
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碗中已空。
药是马大帅连夜请江南第一名医张建斋老先生熬制的,江南第一名医的名头并不是白来的,要当然很有效,小马现在的脸色已逐渐红润起来。
马大帅脸色慈祥的看着小马道:“你好好养病,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要想,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下人来做。”
他凝视着呆呆望着房梁的小马,关切地道:“你这身子让我很担忧啊。”
小马霍然回头,眼睛直直地盯着马大帅冷声道:“恐怕你担心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病倒了之后没人帮你挣回马家的名声吧。”
马大帅低头避过小马投射过来的目光,低声叹道:“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呢,只是你也是我们马家的一员,理应为马家争取名声。”
小马还要再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噪杂之声,接着就见一仆人慌张入内,道:“老爷,孙家的人在外面闹事。听说少爷回来了,却躲在屋内不出,他们还说...还说......”
马大帅道:“还说什么?”
仆人跪下来,低头道:“还说少爷......少爷是缩头......乌龟,整日在老爷的庇护下不敢出来。”
马大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他转过头对小马道,“你不用担心,外面的事有我处理,有我在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唉,只是近些年来孙家的声势也确实大了些。”
小马看着马大帅脸上又是关怀又是忧愁的表情,只觉一股热血上涌,掀开被子大声道:“我出去教训一下他们。”
马大帅皱眉道:“你的身子?”
小马道:“不碍事。”说着便冲了出去,马大帅站在屋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收敛笑容,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奔了出去。
小马冲出屋子就看到一群人站在院内大声嚷嚷,只有一人却是站在桃花树下,负手而立,静静地欣赏着满园春色,这人白衣如雪。
小马走到他面前停下,周围的声音渐渐地小了,白衣人转头盯着小马道:“你就是小马?”
小马道:“你就是孙家大少爷?”
白衣人不答,直接道:“拔出你的剑。”
小马笑了笑,折身而起,向一旁的一棵大柳树上撞去,快若离弦之箭,眼看着小马的脑袋就要撞在大柳树上,众人出声惊呼,只见他伸手在一根柳条上轻轻一抚,去势便缓了下来,身形一折,如柳絮般飘落而下。
小马摊开手心,朝白衣人笑道:“这就是我的剑。”
一根柳条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白衣人瞪着小马,脸色发红,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反手拔出长剑,向小马急刺而去,其剑若奔雷之势。
小马悠然而立,只待剑尖刺到胸前,手中柳条轻轻一拨,长剑便往一旁偏去。白衣人反手一剑向小马肩膀上削去,小马往后一仰,剑尖至他胸前划过,他不等白衣人变招,手中柳条在他手腕一敲,白衣人手中的剑便脱手而出,小马伸手接下。
小马双手用力,长剑应声而断,他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道:“以后,谁若是敢妄动马家的人一根毫毛,便犹如此剑。”
马大帅远远地立在一旁,看到此时的场景不禁抚须而笑,他刚要走到小马身边,就见小马转过身盯着马大帅道:“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以后我和你再无瓜葛。”
小马说完,低着头向外走去,马家的众仆人待要上前拦下自家少爷,只听马大帅在一旁笑着道:“由他去吧。”
白衣人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他忽然跺了跺脚,也向外疾奔出去。
小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叫不能跑,更不能让别人看到他此时内心的软弱,他慢慢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确定周围再无认识他的人后,他便发足狂奔出去。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只觉得胸腔中似有某种东西想要爆裂而出,不断地奔跑方才使他觉得舒畅一些。
他不停地跑,跑累了就奔进一家酒馆,他现在已不担心马大帅会派人来找他,马大帅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证。
可是他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家,依旧没有。亲情,从未存在过。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流浪着。
他苦笑着问酒保要了十坛烈酒,对着酒坛喝了起来,他现在只想喝醉,只有喝醉才能短暂地忘却这一切。
世间的大多数事情都很奇怪,往往在你想要的时候偏偏就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却又出现在你面前。
喝酒却不同,一心买醉的人总要比别人容易醉些,因为他们的心已醉,所以人也醉得很快。
小马也是人,一心买醉的人,所以他很快就醉了,躺在地上,烂醉如泥。
(六)
陌生的房梁,陌生的床铺,陌生的地方,这是小马睁开眼的第一感觉。
紧接着他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只觉自己身侧一片温暖柔软,他微微侧身便看到了一张脸,这次总算不再陌生。
他看清这张脸后,心里一惊,坐起来掀开被子就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身子,再看一眼身旁的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
温柔的注视,赤裸的女人。
小马一个闪身就溜入床底,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
女人见到小马的反应微微一愣,笑着伏在床边,道:“哟,这是干嘛?害羞啊?昨天晚上该见得我都见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小马喃喃道:“你见到了什么?”
女人从被窝里伸出白藕一般的玉臂,轻轻地支着脑袋,侧着头咯咯笑道:“你说呢,昨晚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小马道:“昨晚?”
女人叹道:“昨晚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刚巧在酒馆里碰到一个醉汉,好心想要收留这人,不料他却一点也不老实,进屋就把人家一把抱住,扔在床上了。”
女人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脸色一红,怒道:“你虽然抱着我却叫着别人的名字,你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哪个旧相好了?”
小马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我没有相好的。”
女人嫣然一笑,轻轻地挑起小马的下巴,道:“那以后我就是你的相好的了。”
小马道:“你......你不是男人?”
女人噗嗤一笑,道:“昨日在马家的确实是我,败在你手下的也是我,不过我却不是孙家的大少爷,我哥哥的武功比我好多了。我呢,是孙家的二小姐。”
她轻轻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抚摸着自己妙曼的身段,笑道:“你看我像是男人吗?”
妩媚的笑脸,高耸的胸部,纤细的柳腰,修长的美腿,白嫩的肌肤,任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完美的女人,多少男人心中梦寐以求的女人。
小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痴痴地道:“不像,谁要说你是男人,那真是瞎了眼了。”
女人又伏在床上吃吃地笑,露出她洁白无瑕的背部。
小马道:“那你怎么女扮男装?”
女人笑声中断,怨毒地道:“还不是因为我哥哥。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亮了些,大家都只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所以你就想做些能引起大家注意的事情?”
女人目光幽怨地道:“我想出名,现在谁又知道孙家有个二小姐?”
“有名也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那至少不是什么坏事,我看我哥哥现在过得就比较舒服。”
小马闭上嘴巴,他知道,和女人争吵绝对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道:“我叫孙晓莹,你叫什么?”
小马道:“小马。”
孙晓莹嘟起嘴巴,不满地道:“我说的是名字。”
小马说:“我没有名字。”
孙晓莹眨了眨眼,道:“好吧,那你以前一定很有名吧?”小马不答。
“你一定和我哥哥一样有名,我看得出来。”孙晓莹眼中泛起一种异样的光彩,她跳下床把小马拉起来,笑道:“现在我已经不想打败你了。”
小马道:“哦?”
孙晓莹兴奋地道:“我要你打败我哥哥,你一定可以打败他的。”
小马道:“你希望他败?”
孙晓莹道:“他太自以为是了,总是一副神气的模样,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比他还要有名的人,我要你击败他。”
孙晓莹整个人都扑在小马的怀中,喘息道:“只要你能击败他,无论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如果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赤裸着倒在你怀里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会不会拒绝?
只要你没有毛病,就一定不会拒绝。
孙晓莹相信小马不会拒绝,她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她在小马的怀中扭动着,伏在他耳边轻轻呻吟,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地发热、潮湿,她已随时准备接受小马。
小马却无知无觉地坐在地上,孙晓莹渐渐地笑不出来了,她停止扭动,瞪着小马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
小马道:“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孙晓莹道:“你觉得我没有魅力?”
小马摇了摇头道:“我只想问你,我是第几个?”
孙晓莹怔住,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
小马道:“我是第几个让你这么做的人?”
孙晓莹柔软地身体突然僵硬,小马又道:“前面的人都死了吧?”
孙晓莹只觉得浑身发冷,用力推开小马,咬牙道:“你不是人,你不是男人。”
小马走到床边,拿过衣服穿在身上,冷冷地道:“莫要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好骗的。”
他轻轻地走出屋子,留下孙晓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呆。
天将明未明,黎明前的这段时光总是最黑暗的,小马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走在小道上,路边杨柳低垂,空气中夹杂着几许湿意。
小马信步前行,让冷风吹洗着发胀的脑袋,这几天的事情实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前方掠过一袭白影,小马停下,前面的小道上多出一个人来。
白衣,白衫,白靴,黑剑,身上再无赘物。
小马不用细看就已知面前这人是谁,虽然两人从未相见,但是小马心中却有着奇异的感觉,他知道这人就是孙剑,只有孙剑才能给他如此感觉。
孙剑轻声道:“小马?”
小马道:“孙剑?”
孙剑轻声叹息道:“她已经找过你了?”
小马默然。
孙剑又道:“她之前找过的人都死了,死在我的剑下。”
孙剑道:“她一心想要去外面闯荡,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而已,他们都该死!”
孙剑温和的声音慢慢地转向怨毒,他的右手紧握着剑柄,指节发白,他嘶声道:“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心对她的。可是我不能,所有人都能,却只有我不能。”
小马沉默,孙家兄妹之间的关系竟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些,身在名门中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毛病,只是他没想到孙家兄妹竟是有着这么畸形的关系,他只有沉默着,他虽然不认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也只有同情,替他们而悲哀。
孙剑又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你和别人不同,但是我们之间迟早还是会有一战,为了我的剑!”
小马笑道:“既然如此,阁下就出手吧。”
孙剑摇了摇头道:“此时动手不妥。两人决斗,若是实力相差悬殊,只凭武功便可获胜;但若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决斗的胜负却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今日你的身体已被酒色掏空,不适合动手。”
小马道:“那你呢?你现在的状态可在巅峰?”
孙剑避而不答,任谁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在别人怀里心情都不会好过,过了半晌,孙剑又道:“无论我们现在的状态如何,三日后定能复原,我们的决斗就定在三日后的辰时,地点由你来定。”
小马想了想,道:“那就三天后在后山之巅,我在那里等你。我们两家可以各派十人在一旁观战如何?”
孙剑道:“好,那就三日后辰时我们后山之巅再会,望阁下多加保重。”说完,他便向远方走去。
小马盯着孙剑远去的身影怔怔地出神,他本来是不想参与在孙马两家的斗争之中的,今天为什么会答应孙剑的约定呢?
(七)
红日在远山刚好露出半边,后山之上早早地来了一群人,孙晓莹并没有来,那晚之后孙剑和孙晓莹之间发生了什么小马也没有去猜测,马大帅站在马家人前含笑看着小马,来福的头上还扎着绷带。
辰时已到,小马和孙剑两人各站一边。余人都在一旁围观,这场斗争无疑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一些小家族的人早早地站在后山山脚下等待着消息。
孙剑抬头看了下天,道:“辰时已到。”
小马道:“开始吧。”
孙剑道:“你的剑呢?”
小马道:“我不用剑,我只有一双拳头。”
孙剑沉默半响,接着道:“我不愿在兵器上占你的便宜。”
小马笑道:“你怎知你一定就占了便宜?习武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都已万法皆通,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又何必一定要执着于铁器在手?你长剑在手纵然能如臂使指,但又怎记得上我的一双手用的方便?”
孙剑点了点头,道:“不错,只不过我的剑已经伴我身旁十余年了,剑虽无情但却通灵,我与它之间早已心意相通,它早已成了我的臂膀一般。”
小马道:“所以我们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孙剑不能不同意,他手握剑柄,盯着小马,整个人已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道:“你出手吧。”
孙家绝学有“奔雷剑法”和“游龙掌法”,与世上大多数剑法的先声夺人不同,奔雷剑讲求后发制人,其要诀便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其出手讲求快、准、狠三字诀,一旦出剑必将势不可挡。
要练就奔雷剑法的第一层“敌不动我不动”,就必须要有耐心,等待敌人露出破绽,而奔雷剑法的第二层“敌一动我先动”却比第一层不知难上多少倍。
两人过招,往往在出手之前便已有了动手的意图,眼睛就会不自觉地盯着自己要出手的地方,你只要能看准对手出手的意图,就达到了“敌一动我先动”的境界,虽是后发制人,却先于人前。
这不仅仅需要耐心和眼力,更需要一种直觉,剑客的直觉,这种直觉已经不是勤奋苦练就能够成就的了,这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就如有的人读书一读就会,有的人带兵打仗战无不胜,有的人却有着一双巧手,眨眼间便能绣出一幅生动的刺绣,这些人都是各个领域的天才,他们对于一些事物总有着常人所不能拥有的直觉,孙剑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目光下垂,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整个人犹如一块亘古不变的化石一般。
小马出手了,他的出手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快,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就如街头混混打架一般直直的一拳迎面朝着孙剑打去。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觉得失望,对付孙剑怎么能用这种街头混混打架的招式?大家仿佛已经看到了孙剑剑光一闪,小马就倒下了。
可是孙剑却并不像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出剑,而是轻飘飘地向后挪腾,闪避开了小马的一拳,并未出手还击。
在小马出拳的时候,孙剑就已经看出,小马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拳,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可他竟然不能出剑,因为他也不确定哪个才是真正的破绽,他已看不清小马的意图,所以他只有退,他赢下的二十三场决斗中,有一半都是靠耐心获胜,他从来不缺少耐心,他要等着小马犯错,只要他的剑还未出鞘他就还有机会。
小马的拳头一拳快过一拳,打起来虎虎生风,招招往孙剑的脸上打去,他这套练了十多年的野马拳已经得到了师父的真传。
孙剑似是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有不停地倒退,可是只有小马才知道孙剑是处于上风的,一旦他露出致命的破绽,迎接他的必将是孙剑的闪电一击,那时候他就只有倒下了。
孙家的游龙掌法传至孙剑手中时已被他改成游龙身法,只因他一心为剑,掌法对他并无作用,改成身法后与剑法合一,游走在对手身旁,伺机给他致命一击。
孙剑现在便如游龙一般在小马身边游走,小马的拳头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威胁,小马自己却在不断出拳中消耗着气力,一旦他的气力消耗殆尽,就算他没有露出破绽,孙剑也可以出剑了。
只见小马拳势一变,突然由快变慢,一招一式在众人眼中不再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反倒宛若静止一般。
孙剑并没有松下一口气,反而感到吃力,小马的拳头虽然没有方才那么迅捷,但是他的拳头周围的时空仿若凝固了一般,令孙剑呼吸不畅,行动也没有方才那么敏捷,小马的拳头已经形成了势,孙剑整个人都已在小马的拳势之下。
孙剑现在已经不能像方才一般伺机而动,他的剑虽然还在鞘中,但却很难拔出,一旦拔出,小马的拳头一定会先一步到达他的面部,孙剑只觉得汗湿白衣,他只有苦苦的支撑。
失败是什么滋味?
他以前非但从未试过,甚至都从未想过,现在眼看着他就要败在小马的铁拳之下了,孙剑只觉得满嘴苦涩。
就在孙剑已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小马的拳势却突然有了破绽,他在右拳出拳之后,本应该左拳紧跟其后的,可是小马像是体力不支一般,左拳没有了往常那般迅速,孙剑身为剑道天才又怎会瞧不出其中的破绽。
孙剑的剑出鞘了,寒光一闪,剑若奔雷,他拔剑刺剑宛如一体,剑尖直刺向小马的胸膛,他竟然在即将战败之际又反败为胜了,这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
他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滋味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就在孙剑的长剑刺向小马的胸膛之时,小马双足一蹬便从侧面闪躲掉孙剑的闪电一击,左拳极速挥出。
原来小马方才左拳未出只是诱敌之策,想引诱孙剑出剑,孙剑的剑对于小马始终是个威胁,小马并没有把握能够接下孙剑的全力一剑,所以他只有以身犯险,引诱孙剑出剑他才能快速的击倒孙剑。
孙剑的剑已出,小马便再无顾忌,挥拳向孙剑的脸上打去,小马在孙剑的右侧,孙剑已来不及转身用手抵挡,长剑这时候竟然成了他的累赘,他只有拼死一剑向小马的左臂削去,但他知道小马的拳头会比他的剑先一步打到他的身上,那时他便已无力削断小马的左臂了,他终究还是败了。
孙剑闭上眼睛,等待着想象中的一记重拳。
“嗤”的一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重拳,孙剑的脸上并无丝毫痛感,但他却已感受到了长剑划破血肉的感觉,那是他每次胜利之时的享受。
孙剑睁开眼睛,只见小马捂着左臂,脸色苍白的站在他的面前,地上是一截断臂,鲜血宛若一根红线,牵连在两人之间,剑尖还在滴血,奔雷剑的威力再次重现在众人眼前,孙剑又胜了。
可是孙剑真的胜了吗?孙剑自己都想不明白,小马的拳头明明已经快要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明明就要败了,为什么眨眼间又突然胜了?
小马强忍着痛楚,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恭喜你,你赢了。”
不待孙剑说话,小马又转头看向马大帅,马大帅此时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绛紫色,他知道小马一败马家要永远被孙家压在下面,永无出头之日了。
可是小马已经败了,他又能如何?
马大帅看着小马苍白的脸色并没有丝毫怜惜之色,只是大手一挥准备带人下山。
小马突然出声道:“三天前我曾经说过以后谁敢妄动马家的人一根毫毛就犹如那柄断剑,对吧?”
马大帅道:“不错,你是这么说的。”
小马笑道:“可是现在你也看出来了,像我这种残废是没有能力保护你们马家了,所以以后你们马家若是缺了胳膊断了腿,就与我毫无干系了。”
马大帅冷哼道:“阁下还是管好自己吧。”
小马笑道:“那就多谢大帅成全了。”
小马笑着用右手撕下衣衫下角的一块布料,绑在断臂之处,他虽然断了一条胳膊,但是却好像了却一件心事一般开心,他绑好伤口后,在没有看山上的任何人一眼,笑着走下山去。
孙剑看着小马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思索的神色,他想不通在小马眼中还有什么比胳膊和声名更加重要的。
他盯着小马消失的道路看了好久,才低头擦掉剑上的血迹,把长剑插入剑鞘,他缓缓地转身向山下走去。
他的手始终抓着剑柄,抓的好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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